《繁花》记上山下乡 小说《繁花》着墨上山下乡不多,但知青姝华塑造得颇为全乎、典型。 看姝华下乡前的言谈。“词意浅易,词短韵密,无非一点闺怨,写满相思,只这两首,我欢喜的。”“秋天到了,人就像树叶一样,飘走了。”姝华对“上只角”的掌故烂熟于心。“思南路前身马思南路是几年法国作曲家的。前面的皋兰路租界名字高乃依路,高这个人,一生懂平衡,写喜剧悲剧,数量一样,就像现在,一半人开心,一半人吃苦,再前面,香山路,旧名莫里哀路,与高乃依路紧邻,当年莫里哀与高乃依,真也是朋友,但莫里哀只写喜剧,轻佻欢畅,想想也对,一百年后,法国皇帝上断头台,人人开心欢畅,就像此地不远,文化广场,人山人海,开会宣判,五花大绑,标准喜剧。前阶段吵得要死,每条马路要改名,“红卫路”,“反帝路”,“文革路”,“要武路”,好听。法国阵亡军人,此地路名廿多条,格罗西,纹林,霞飞,蒲石,西爱咸思,福履理,白仲赛等等。” “姝华去吉林务农,已经几年了,少有往来,只是半年后写来一封信。沪生:原谅我迟迟写信。我一切好。带了几本书,一本《杰克.伦敦传》。下乡落户是朝鲜族地区,吃米,吃辣,也吃年糕。女人极能干,家家窗明几净,来了客人,男主人通常不动,即使大雪天,也由女人送客到大门外很远,雪地里不断鞠躬,颇有古风。离开上海去吉林的路上,发生一件大事,车停铁岭火车站三分钟,大家下去洗脸,然后列车缓慢开动。南市区一个女生,从月台跳上火车,发现车门口全是陌生男生,想回到月台,再上后面一节车厢,没想到跳,跌进车厢与月台的夹缝里。我当时就在这节车上,眼看她一条大腿轧断。火车紧急刹车。女生的腿皮完全翻开了,像剥开的猪皮背面,有白颜色颗粒,高低不平,看不到血迹。女生很清醒,一直大叫妈妈,立刻被救护车送走了。火车重新启动。我昨天听说,她已经痊愈了,变成一个独脚女人,无法下乡,恢复了上海的户口,在南市一家煤球店里记账。几个女同学都很羡慕,她可以留在上海上班了。这事叫人难忘。沪生,我写信来,是想表明,我们的见解并不相同,所谓陈言腐语,‘花鸟之寓目,自信心中粗’,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像叶芝诗里所讲,我已经‘支离破碎,六神无主’,也是身口自足。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祝顺利。姝华。” “ 姝华手扶栏杆,忽然轻声读出《苏州河边》几句歌词,河边/只有我们两个/星星在笑/风儿在讥/轻轻吹起我的衣角/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迷失了方向/仅在岸堤河边里/彷徨/不知是/世界离去了我/还是我们把她遗忘。” 数年后,“沪生定睛一看,叫一声说,姝华。女人一呆说,是叫我呀,这是啥地方。沪生说,我沪生呀,此地是上海。姝华张大嘴巴说,沪生来无锡了。沪生说,此地是上海公兴路。姝华说,无锡火车站关我进去,现在放我出来了。沪生闻到姝华身上一股恶臭。姝华说,我想吃饭。沪生拉紧姝华说,跟我走。姝华说,我是准备走的。沪生撩开发黏的头发,看看姝华眼睛说,走到哪里去,上海还是吉林。姝华双目瞪视,想了想说,到苏州去,到沧浪亭好吧,波光如练,烛尽月沉。沪生说,出毛病了,快走。两个人拖拖拉拉,踏进公兴路一家饮食店,叫两碗面,两客生煎,沪生毫无胃口。姝华低头闷头吃。沪生说,吃了以后,就回南昌路。姝华说,我想去吉林。沪生说,是从吉林出来,还是去吉林。姝华闷头吃。沪生说,完全不像样子了,出了啥事体。姝华说,讲我是逃票,关到无锡,后来放我了。沪生说,关了多少天。姝华说,一直有人抄身,乱摸,有人抄不出啥,以为钞票塞到牙膏筒里,结果呢,塞到月经带里。沪生说,去苏州为啥。姝华笑一笑背诵说,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沪生说,啥名堂。姝华说,南昌路晓得吧。沪生说,晓得,现在就是回南昌公寓,去看父母。姝华说,以前叫环龙路。沪生叹气。姝华笑说,复兴公园,以前有‘环龙纪念石碑’,上面有字,好像是,纪念飞行家,环龙君祖籍法京巴黎,飞机于1911年上海失事。沪生说,停停停,不要再讲了。姝华说,碑上刻诗,光辉啊/跌烂于平地的人 /没入怒涛的人/火蛾一样烧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沪生说,不要讲了。姝华放了筷子不响。沪生七荤八素,身心疲惫。两人踏到店外,拖拖拉拉,穿过宝山路,乘几站电车,姝华下车就逃,沪生拎了旅行袋一路追,走走停停,讲七缠八,跌跌冲冲,等敲开姝华家房门,已经半夜。姝华娘一开门,立刻大哭,对沪生千恩万谢。三天后,沪生与阿宝再去南昌公寓,方才得知,姝华是生了第三个小囡,忽然情绪异常,离开吉林出走。” 下乡前的姝华,总在谈诗词歌赋,聊人生哲学,标准的文艺青年诗意女生,妥妥的当代林妹妹。话剧中姝华知性,温柔可人的短发套上白色发箍,浅蓝色长身连衣裙,毕竟是个读诗写诗的人。她和沪生都是革命家庭出身,能说到一起去,但最终没走到一起。谁承想下乡后几年竟成了“盲流”。 汪小姐最直接:“插队落户的野人。”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的更的的的小说《鱼挂到臭,猫叫到瘦》里的知青野性不小。那时上海人称下乡知青为“插兄”,有别于“阿乡”、“乡下人”这类更贬义的贱称。 “当时上海到新疆、黑龙江的火车班次,俗称‘强盗车’,一人乘火车,全家送站,行李超多,不少车厢内,一侧行李架已经压塌,干脆拆除,形成行李更多,更无处摆放的恶性循环,上车就是全武行,打得头破血流。这天沪生到了车站,内外寻找,到处人山人海,大哭小叫,轧出一身汗。” 新疆、黑龙江上海知青多,火车为他们背上了“强盗”的骂名。在黑龙江十年,始终没敢坐三棵树到上海的56次直快。 “沪生干过采购员,火车上混熟了,坐邮政车,眼看别人随便拆信,最爱拆‘内详’的信。”邮政车押运员也是“强盗”。 石予民(202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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