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尔斯泰)。父亲主导下的我家,充满了欢乐与幸福。我家四个姐妹,父亲的同事对妈妈开玩笑说父亲:他对你有意见,嫌你没给他生男孩儿。父亲立刻反驳:不,不,我喜欢女孩儿。忘不了我家在马市大街35号(现中国美术馆东街)住时,父亲拉着我在美术馆小花园散步,问我学唱什么歌。我们小学很革命的,我们学唱田汉词的《卢沟问答》:“永定河为什么叫卢沟,卢沟桥又是什么时候修……”父亲也会唱,我们一路走一路唱,引得路人驻足观望。我证明,父亲是很好的男低音呢。
文革我家在学部(现社科院)建外宿舍住,好些叔叔阿姨分不清我家几个女儿,说我家是“五朵金花”。后来妹妹身高超过了我,叔叔阿姨又叫我“小五”。我觉得父亲很享受女儿们叽里哇啦的活泼和欢笑。吃饭时,父亲会叮嘱我们别老说话,快吃!吃完饭他只顾自己离开。我们就肆无忌惮地吵吵嚷嚷,大姐比我们年长得多,很少掺合我们。好像饭桌上是我们小姐妹最好的聊天时机,那么小我们就“三女一台戏”。
我先天不足,从小不爱吃饭,又瘦又小,中医说我积食。父亲着急,拉着我去找“小儿王”,隔三差五去捏脊,我嫌疼不肯捏,好心的妹妹说:我替她捏吧。
1955年,正是父亲的高光时刻,父亲当选一届人大代表,并选为人大预算委员会委员。会议期间,柯庆施突然通知父亲中组部让父亲马上过去有要事商谈。中组部长安子文同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要父亲停职反省,交待历史问题。
父亲1937年被捕,被关押在河南省党部,关押的房间在河南大学隔壁,门有铁栏杆,门上有个半圆的气窗,只有窗纱。父亲趁清晨4点看守酣睡,钻出窗口几经周折、历尽艰险逃跑成功。为这事,后来父亲受到组织严厉的猜疑审查。父亲坚持自己的立场,不畏惧组织的考察,“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胡耀邦亲自去河南开封实地调查,误认为父亲是从反省院逃出,可反省院铜墙铁壁插翅难飞,自然产生了怀疑。后来听说父亲是从省党部逃跑,胡耀邦马上派人去旧址查看,果然关押的地方有可乘之隙。更重要的是,父亲的专案组在南京国民党中央党部档案里找到当时河南省党部发往中央党部的两封电报,一封是逮捕中共要犯邀功的电报;另一封是要犯逃跑了,向南京请求处分。胡耀邦说:我们险些冤枉了人。没有耀邦叔叔的亲自关心、过问,父亲可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
小的时候,父亲偏疼我,他们在烟台开会,父亲带着大姐和我同行。幼年的我古怪精灵能说会道不怯场。山东省的于伯伯秘书逗我玩,我唱《歌唱二小放牛郎》,歪歪扭扭字迹写下歌词给秘书叔叔。几年后,那叔叔把我写的歌词寄给了我,其中我写到“敌人把二小挑在墙间”(应该是“挑在枪尖”)。孩童唱歌,“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可笑的是,前两天我看到视频,一个小女孩唱《歌唱二小放牛郎》,字幕把“掩护着后方机关”写成“后方奇观“,还写成敌人把二小“挑在乡间”,如此不求甚解,令人遗憾。革命历史歌曲,出低级错误,看出媒体从业人员的敷衍和漫不经心。从烟台到天津,我们乘轮船。我像“多动症”一样,站在床上把船舱的玻璃窗摇上摇下,爸爸探头同我说话,一头撞在玻璃上。我哈哈大笑,父亲并没生气,只说了声“这孩子”。
二十年代,父亲到北京投奔他姑姑,经一番努力考上比邻我们第一实验小学的师大附中。父亲读中学时,看到我们小学中午开饭,吃的是雪白的小包子,羡慕不已,决心以后自己有孩子,要送实验一小读书。实验一小创办于1912年,是个名校,师资力量雄厚。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语文老师王有声,他的作文教学课,常在大礼堂举办,优秀班集体上教学课,很多外校的老师在后面旁听。我作文有进步也是承王老师赐教,春风化雨。除了王有声老师我有印象,其余的都让我有一个“土”字。前院厕所是旱厕,掏粪工背着大粪桶,臭气熏天。学的革命歌曲《路条歌》:“同志我问你,你到哪里去,通行证儿你可带着泥(呢),拿出来看看你才能过去……因为情况关系,马虎不滴。”吊诡的是,我竟然还把这首一点不好听的歌,一句不落地背下来。搞笑的是疫情期间网友说这歌是让少出门的网络歌曲。我们还唱冼星海曲的《酸枣刺》,音乐乔老师还给我们编排了轮唱,这才有了趣味。扯得有点远。
“无情未必真豪杰 怜子如何不丈夫”。父亲对女儿们永远是和蔼慈祥的、几乎百无禁忌。小学时我贪玩,不好好学习,期末老师让家长签署成绩册。我的成绩册上净是2分3分,不敢让妈妈签字,怕挨骂。拿给父亲时我也很犹豫不决无地自容的样子,父亲看了我的成绩册,不疼不痒说了我几句,说什么我也不记得。在父亲看,小孩子不要太管,“有苗不愁长”、“树大自然直”,所以我们姐妹都是粗放型管理,“放养”大的。我一直觉得母亲把我生错了性别,不然儿时我怎么那么调皮、淘气。大概是小学二年级,我与同学一言不合就扑上去打架,在地上翻滚着,男生在一边起哄,最后我还拽了人家一缕头发下来,无疑,老师找家长。妈妈暴跳如雷,用她的山东话说,“把人家的头发采下来了”。父亲漫不经心地说“又不是用脚,怎么踩?”我忍不住笑,母亲吼我:你还笑!又对父亲怒不可遏:“都是你惯的!”
少儿时我记忆力好,父亲讲贾岛“僧敲月下门”,还形神兼备地用手比划着。父亲教我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吉鸿昌的《就义诗》“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父亲抑扬顿挫读诗,很有感染力,很快我就熟记于心。父亲平日寡言少语,不过喜欢给我们讲故事,这个我记忆最深:《诗医》。一人在集市上闲逛,看到一门口挂牌“诗医”,好奇,遂进入一探究竟。问诗医如何给诗词治病,诗医道,比如说有些诗需要吃泻药,如: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应改为清明雨纷纷,时节二字多余。行人欲断魂,“路上”不要。酒家何处有,“借问”多余,遥指杏花村,谁都可以摇指杏花村,去掉牧童。诗医接着说,有的诗需要吃补药,例如: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要补为:十年久旱逢甘霖,万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监生金榜题名时。诗医的故事还没完,限于篇幅就此打住。
父亲年轻时经常去香山,对香山一往情深。我们小时父亲经常带我们去香山、碧云寺、卧佛寺游玩。在香山半山亭的高台上,蜜蜂飞进我头上别着的野花,我一摸,手被蜜蜂蛰了,疼得我哇哇大哭;在眼镜湖,我们在“水帘洞”里钻来钻去;初夏,我们小姐妹在山上采桑葚,白的、紫的,染一手一嘴的黑紫色……
父亲一生俭朴,他五十年代的衣裤平日舍不得穿,过节、访友才拿出来当“礼服”。他九十多岁了,自豪地说自己五十年前的衣裤还能穿。五十年代的皮鞋,款式老旧,我劝父亲别穿了,老气横秋,像过不起了似的,父亲从此改穿松紧口布鞋。妹妹和我小时经常穿旧衣服。一个冬天,妈妈给我改了一件小大衣拿给我,我嫌难看,推搡不肯接,父亲耐心地说服我,我不得不接受了。我把这段写进作文里“爸爸语重心长地教育我……雪天,我穿着小大衣,脚踩吱吱作响的积雪,脑海闪现爸爸慈祥的目光,身上都是暖意”,作文得到老师的好评。妹妹更“惨”,我都穿旧衣服,轮到妹妹的衣服就更加破旧。妹妹乖巧,不像我,不高兴就发牢骚。一次父亲伏案看文件,妹妹站着父亲跟前,穿着破了小洞的背心,不说话,用手指顺着背心上的小洞戳,直到小洞戳成大洞。父亲看了心生怜爱,喊妈妈给妹妹买一件新衣服。我们小时基本没穿过新袜子,袜后跟永远带补丁,甚至新袜子买来就补上补丁,以便耐穿。家里有两个补袜板,经常看到阿姨或外公在给我们补袜子。我盼望补袜板丢了就好了,我们就不用穿补丁袜子了。
我们的家庭一直很简朴,五十年代,父亲在学部工作,家具都是配给的。桌子、床、书柜……连父亲办公桌上绿色玻璃罩的台灯都是很多干部家庭的标配。文革时,造反派把一些家具抄走,书籍、衣物只好堆放在地上。一个朋友来看,说你家还留了一些家具,我家家具都被抄走,家里地上堆满书籍和物品,进门几乎无处插脚。后来被抄走的家具又被父亲认领回来,家里总算还不至一片狼藉。这些五十年代的书柜用到现在,家具变形了,玻璃门拉不上就干脆卸下来不用了。如果你来我家,会看到我家布置的很“延安”。喜欢热闹的妈妈到处粘福字、寿字,盘长结、妹妹的女儿做的十字绣等等,乱哄哄的,我们不得不迁就妈妈。邻居来串门,说得很“正面”:“你家很有生活气氛”。
我家七十年代后才买了电视机,14寸黑白的那种。可父亲却舍得花钱让我们出去郊游、甚至旅行。1965年,我们全家自费去了青岛,住在八大关。父亲说我身体不好,让我跟父母一起吃小灶,姐妹们都吃大食堂。一队解放军天天准时路过我们窗前,声音嘹亮“红色的帽徽红领章,预备唱!”我们从午睡中惊醒,是去游泳的时间了。我们天天下海游泳,玩得不亦乐乎。父亲可能觉得旅游比看电视更有意义、更值得。我现在热衷旅游,有可能受父亲影响。我自己的房间,家具将就,生活处在瞎凑合的状态。一想到旅游,我就两眼放光。我去旅游,为的是寻找生命不同的兴奋点,愉悦眼球,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这就是全部,并没有远大抱负。
父亲还重视伙食,妹妹走读,在家里天天有牛奶、面包、果酱,甚至还有黄油吃。妹妹居然说她天天吃牛奶面包,都吃腻了,我觉得妹妹很可气。三年大饥荒,我住校,每天早餐是玉米面粥、咸菜、馒头。中午饭无一例外都是窝头,可能是走读生中午就餐人数多,晚饭我们才有细粮。我小学在实验一小,从家里乘公交还要转一次车。父母要求严,从不给我们零花钱,我就和同学走两站省4分钱,买一包龙虾片。时间长了,我发现父亲大衣兜里总有些“碎银两”就去拿两个花。一定是露出蛛丝马迹,父亲“敲山震虎”“点破不道破”,大声说发现自己的零钱少了。我吓坏了,对于一个家教严格的女孩子,是该警醒了。可别家女孩儿都有零钱花,我还是非常羡慕,走路省车资这事应该是后来。不知父亲何时得到“富养女儿”的“真传”,开始给我们发零钱了,我身心获得极大满足。
小时候,父亲从国外带回幻灯机,是卷片的那种,国内的幻灯机那时还是推拉插片式的。我们召集院子里的小伙伴看幻灯,绘声绘色地讲幻灯片的故事,有《太阳山》《刘家五兄弟》等。外国的幻灯片,讲述中国古老的故事,生动而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