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18）酒与诗

王国荣

读书笔记（18）               酒 与 诗

  去年我在《素笺墨痕》帖子中书写过唐代诗人李白的一首诗《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


             青莲居士谪仙人,
             酒肆藏名三十春。
             湖州司马何须问?
             金粟如来是后身。

   前二句自道身世,而无丝毫谦虚退让之态,从“青莲居士”,到“谪仙人”,再到”酒肆藏名三十春”,如数家珍,一一道来。“青莲”暗寓乡里(李白幼时随父迁居绵州昌隆——今四川江油——青莲乡);“居士”、“谪仙人”点出身份;而从青莲居士到谪仙人,又无形勾勒了诗人离蜀至长安(李白初至长安,便被贺知章呼为谪仙人)的行迹;“酒肆藏名”,表明嗜好,令人想见“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狂放生活;“三十春”既见出沉溺酒乡之久,又暗示出年龄:“开元十三年,白二十五岁,出游襄汉。倘以‘酒隐安陆’之年计起,则三十春为五十六七岁”(詹锳《李白诗文系年》)。以上这些内容显然是极为繁杂的,但却被诗人巧妙地囊括在十四个字中。被人称为诗仙的李白又自称酒仙。给人印象深刻。阅读古代诗歌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即诗人往往将饮酒写入诗中，抒发情感，或喜或悲，仿佛皆与酒有缘。陈如江先生在《酒与诗》一文中将这种现象作了精当的分析，可谓谈艺妙谛，读后感觉值得回味。遂将陈文要点摘记备考。


   陈如江先生说古代诗人不饮酒的，恐怕不易找出。一些大诗人如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黄庭坚、陆游等均是极善饮者。他们的不少佳作，都与酒有关，甚至可以说得之于酒助。李白的《江上吟》：“美酒樽中置千斛”、“兴酣落笔摇五岳”；杜甫的《独酌成诗》：“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共同道出了酒对自己诗歌创作的影响。这种影响的产生是因为酒够亢奋人的精神，人处于微醉之中，一种介于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创作思想力，常会被提升到较平时更高的层次。假若我们把眼光扩展到其他领域，则更能看出酒对艺术创作的促发作用。如张旭草书，便是“每醉后，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旧唐书》）。苏轼作画，亦是“醉时吐出胸中墨”（黄庭坚《题子瞻画竹石诗》），“尤以酒而能神”（黄庭坚《苏李画枯木道士赋》）。苏轼还曾自云：“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正是这个原因，故元好问指出：“酒中有胜地，名流所同归。”（《后饮酒》）


   “酒肠宽似海，诗胆大于天。”（刘叉《自问》）酒的醉可使人忘掉现实的处境，摆脱尘欲的束缚，精神获得真正的舒展，情感得到自由的渲泄，所以我国历来有“酒圣诗狂”之说。所谓“诗狂”，就是言出天地外，诗出鬼神表，抒情姿肆率放，无拘无束，难以用世俗社会的标准来衡量。古诗中将这种“狂”的精神表现得最为充分的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的李白。试读他的一些诗句：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友游寄谯郡元参军》）

   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生后千载名。（《行路难》）

   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春芳。（《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

   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

   已狂到对达官权贵、礼法秩序完全不屑一顾。在这些狂语的背后，诗人那傲然睥世、放荡不羁、不同凡俗的形象宛然如现。所以杜甫《赠李白》诗有“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扈跋为谁雄”之言。

   陈如江先生特别指出了古代诗人饮酒的悲剧情调问题，这是我以前没有深入思考过的，读后令人深思。他说古希腊的悲剧是由祭祀酒神达奥尼苏斯的乐舞演变而来，因而德国哲学家尼采在其《悲剧的诞生》一书中将酒神达尼奥苏斯的基本精神概括为痛苦，人们到达尼奥苏斯的醉狂世界里去，正是为了完全忘掉自己。这一点，我国南北朝时的萧统也看到了，他在《陶渊明集序》中曾指出：“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因此酒与诗结合呈现出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寓含着悲感的情调，从李白的酒诗中，我们便分明可以感受到他在现实之中理想遭受挫折的悲痛之情。试再看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醉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杜牧出身高门，抱负远大，心雄万夫，且有文武双才，当然在当时的党争中，为牛李两派所排挤，仕途生涯并不得意。此诗作于会昌五年（八四五），被外放池州刺史任上。重阳节诗人带着一腔忧怀，携酒壶登上齐山，在揽胜中忽然有所感悟，意识到生命短促，好景难长，何必为夕阳西下而伤感流泪，不妨开怀大笑，插花满头，酩酊大醉而归。事实上诗人并没如此超然，而是将壮志不得施展的愤激之情，以旷达出之。我们从“难逢”、“须插”、“但将”、“不用”、“只如此”等词语中，自然感受到他在当时处境中抑郁凄恻而又无可奈何的悲怀。故吴文烻评云：“通篇赋登高之景，而寓感慨之意。”


   尽管在一些诗中，酒被视作获取人生快乐的一个重要因素，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短歌行》）；“平生不止酒，止酒当无喜”（陶渊明《止酒》），但大多是以“解忧”为前提的，其结果是“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因为醉境纵能令人忘掉现实与人生的两大悲哀，却只能是暂时的，醒来后势必又将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所以赵鼎在《满江红》词中感叹道：“须信道消忧除是酒，奈酒行有尽情无极。”
                                         2023年8月28日记

王国荣

青莲居士谪仙人,
酒肆藏名三十春。
湖州司马何须问?
金粟如来是后身。

颜逸卿

    古代文人墨客，无论得志与否，多半活在诗里，泡在酒里。
    然凡事都有度，可谓物极必反，演化出悲剧，甚至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