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撮谷道不露声色 裂骶椎莫辨虚实
医院的门口,围了很多人。 远远地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叫骂之声。 “你就缺德吧你,你等着早晚出门儿让车撞死,下雨天儿打雷劈死你,吃块豆腐都能噎死你。” “找我撒阀子,急赤白脸的轰我走,你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算个什么玩意儿,一肚子坏水,狗熊戴花儿你真拿自己当人看了?” “看病你看得着三不着两,净琢磨干那些绝户事儿,留神吧哈,就这么干你丫早晚干成一绝户!” “不让我好过,你丫也甭想好过,我天天上这儿骂你来,你不是愿意听吗,我天天来!” 好有个性的调调儿,一听就北京人,南城那块儿的。 干净利落脆,叭叭儿的,话里一个脏字儿都不带,可听起来怎么就那么痛快,解气,舒坦。
“哟,骆驼来啦。”有熟人跟骆驼打着招呼。 “这是怎么回事啊?”骆驼问道。 “还不是那个杜大夫,又把兔子给轰出院了,说她装病,连假条都不给她开。” “兔子是谁,正骂人的那女的吗?” “你不认识兔子?她是咱们医院的常客,都住好几回院了,可每次都被杜大夫给轰出去。” “她什么病?” “血压高啊,哈哈你听她骂人的这气势,像血压高的吗?” “像”骆驼笑道:“就她情绪这么激动,不信你量去,肯定高。” 骆驼绕开了人群走进医院,已经是中午了,看病的人并不多,骆驼准备先去检验科找自己的哥们儿包铁林,打听下有关病退的消息。
路过内科诊室时,看到里边儿的大夫,正皱着眉头坐在那里,看脸色似乎很生气,估计就是那个被骂的杜大夫。 包铁林见到骆驼很是高兴:“我还想呢,现在好多人都在办病退,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影儿都见不着,光顾搞对象啦?” “咱们是好事儿不嫌慢,好饭不怕晚,这不找你先问问里边儿的门道再说,走先吃饭去,我请你。” “正值班呢,我还是食堂打俩菜,咱俩凑合吃点儿吧。” “行吧”骆驼心想,那边儿摆着宴席我不吃,跑你这儿吃大食堂来。 不过,还是这儿吃的自在。 聊了会儿,骆驼提起了刚才在门口儿有人骂大夫的事儿,铁林道:“那个杜大夫他活逼该,都是丫自找的。” 杜医生是本地出身,上学时成绩优秀,考上了哈尔滨医学院,上大学期间和一个哈尔滨的女同学谈恋爱,只想毕业以后能留在省会。 没想到,毕业以后被分配回来,在农场医院做医生。 那个女同学并没有抛弃他,毅然跟他结了婚,现在两个人处于两地分居状态。 为了他,他老婆宁愿调过来工作,但由于医生编制已满,过来只能做护士。 杜大夫非常恼火,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正因如此,他对知青病退返城这件事,就特别的反感。 想当初,这都是哭着喊着的非要到边疆来到农村来的,豪言壮语满天飞。可是现在又想尽办法,不惜弄虚作假也要回城市,国家还专门制定相应政策来支持。 看看自己所处的困境,杜医生的逆反心理爆棚,所以对知青的病退,会尽自己的全力去压制。 谁的面子也不给! 凡世间诸事,有因才会有果,杜大夫虽然可恶,但事出有因,还是可以理解的。 如若以己度人,及时收手,便不会去招惹众知青,使自己最后落得怨声载道,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然而他并没有收手,仍继续我行我素,一意孤行。 不幸的是,这回他将要遇到的是骆驼,这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没事儿都能搞点儿事儿出来,要不然就觉着生活没滋味儿。 哼,等着吧,有好戏瞧了。
吃完中午饭,骆驼便由铁林陪着,挂了个号,先去了内科门诊。 还是杜大夫在内科坐诊。 见到是本院的知青同事陪着过来的,杜大夫嘴角微微下撇,再听到骆驼自述的头晕脑胀等症状,更是很不屑地把血压计摆了过来。 “是不是血压高啊?咱们量一量吧。” 骆驼不说话,乖乖地伸出胳膊。 很快就量完了,杜大夫似乎早有预料,话里有话地说:“不要这么紧张,放松一点懂吗?” 骆驼点点头,杜大夫又量了一次。 “我跟你说要放松,别跟我较劲儿,你明白吗?如果故意较劲儿的话,血压肯定是会高的。” 杜大夫认准了骆驼在暗中较着劲儿,导致血压升高。 听这话茬儿,骆驼的心里有底儿了,如果血压显示得不高,他不会这么说的。 “这样吧,你躺到床上去,我再给你量一次。”杜大夫不耐烦地说。 “大夫,我是不是很严重啊,为什么量这么多次啊?” 见骆驼假装害怕的样子,杜大夫明显露出十分厌恶的表情,从喉咙里发出哼的一声,未做回答。 骆驼仰面朝天地躺到检查床上,又被量了一次,其间,杜大夫的手有意无意地按着骆驼的胳膊和腿,骆驼知道,这是在查看自己全身肌肉是否放松。 骆驼没有搭理他,浑身放松,只是缩紧肛门。 “今天喝酒了没有?” “没有,我也不会喝酒。”骆驼回答。 “他刚才和我一块儿吃的咱们食堂。”铁林也做证明。 “上午吃过什么药没有?”杜大夫还是冷冷地问。 “我还没看完病呢,你也没给我开药,我吃什么呀?” 杜大夫有些不解地打量着骆驼,坐回到桌前。 “血压偏高,回去注意休息,不要喝酒。” “大夫,您是不是给我开点药啊?” “不用开药,开药你不吃也是浪费。” “那您看看能不能给我开一张诊断证明了?” “也不太高,开什么证明!” 铁林提醒:“够高的了” 杜大夫仍然坚持:“没大事,回去休息两天就好了。” 果然是故意刁难,骆驼感觉很气愤,但仍然心平气和地拉着铁林出来。 “怎么了?怕露陷儿?”铁林问道。 “露什么馅儿?”骆驼故意反问道。 “就你那个血压呗,你是怎么弄上去的?杜大夫这么翻来覆去地查,他也没瞧出什么猫儿腻来。” “要是能让他查出来有猫儿腻,那就不对了。” “那是为什么?”铁林没听明白。 “因为我确实有病呀。”骆驼对铁林打了个响指:“走,上外科看看去。” 外科的纽大夫四十多岁,待人随和,见骆驼是包铁林跟着一块儿来的,很是客气。听骆驼说了症状以后,二话没说就让先去拍个片子,明天看结果。
基层医院,科室没分得那么细,所以,X光室跟化验室同属一个科,骆驼拍完片子后过了没一会儿,片子就洗出来了。 “我说哥们儿,你这病可真的是挺严重的呀!” X光室的小闵医生拿着骆驼的片子反复地看,嘴里不停地叨咕着。 “铁林还让我给你找套别人的片子用呢,这么看还真用不着了,就单凭你这套实打实的X光片儿,甭管走到哪儿,都指定能确诊。” “确诊什么呀?”包铁林问。 “骶椎裂呀,铁定的!还不轻呢。”小闵医生把握十足,又转过头问骆驼:“你平时都没有感觉?” “就是腰疼啊,干不了重活儿,一直轻工作来着。” “光这么说可不行,我教给你,这几点你可得记住了,应该这么说……” 面对小闵医生的热情指导,骆驼无言以对。 从X光室出来,铁林对骆驼说,小闵医生也有许多关系户,需要出化验结果开诊断书,他们这都是互相帮忙,心照不宣的。 骆驼没有想到,帮知青看病、住院、开诊断,助力病退,已经这么明目张胆的了吗? 片子送到了外科诊室,纽大夫毫不犹豫地给出“第五腰椎隐性裂”的诊断证明,并建议:不适合重体力劳动。 同时给骆驼开了住院通知书。 运气不错,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至于以后的路该怎么走,骆驼虽然还很迷茫,但总归是有了一点信心。 “我先回连去拿点东西,明天再过来。”骆驼对全程陪着自己的包铁林说道。 “每天早上八点钟大夫查病房,你明天必须得在这之前赶回来,来得及吗?” “估计够呛,你跟大夫说说,我稍微晚一点儿,中午之前肯定到。” “每天的查房,都是我们戚主任带着一帮大夫呢,像你这样儿新住院的必须得在,等着核查检验单,然后体检、开方做医嘱,你不在怎么能行。” “我都出来好几天了,得回去拿点儿东西去。” “该不是想你那个对象了?叫什么来着,对了秋红兵,上次验血型的时候瞧把你丫给急的,这点儿出息!”
说句实在的,包铁林这话还真是冤枉骆驼了,出来好几天骆驼就是想回去看看不假,但心里想的还真的不是秋红兵。 “让她给送过来,这时候儿不用什么时候用,留着看画儿啊。叫过来正好儿也让哥儿几个展展盘儿(北京土话,观赏女人的意思)。” 铁林这话提醒了骆驼,该打个电话回去,让秋红兵过来下。 一来,让她给送洗漱用品,咱享受一下有女朋友的待遇; 二来,她原来待的那个武装连就在团部这儿,不是还有人还惦记追她吗,这回可以正式地宣示一下主权; 另外,秋红兵长得还可以,团部这边儿有骆驼的许多朋友,捎带脚儿的炫耀一下也是很长脸的事儿。 电话打过去,可是,秋红兵听到骆驼住院了,并没显得特别焦急,而是很平静地跟骆驼说,炊事班的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己抽不出身。 “要不然就让我武装连的战友,给你送些生活用品去?”秋红兵问。 不用! 他奶奶的! 老子的朋友比你多多了! 骆驼这个一举多得的计划,宣布告吹。
第二天,果然如包铁林所说,八点整,一大帮穿白大褂儿的进了住院处,挨个儿病房串。 领头儿的是一个老大夫,大约五十多岁,戴个眼镜儿文质彬彬,但面无表情不苟言笑,估计就是包铁林所说的那个戚主任吧。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好像都挺怕他,他说的话,大伙儿都很认真地记在纸夹子上。 骆驼看到,那个杜大夫也在这群人当中,还有纽大夫和小闵医生也在。 “快到咱们屋了,都赶紧回床躺下。” 团部医院的住院处,总共有十五个病房,五个内科的,五个外科的,剩下几间杂七杂八,什么病都有。 骆驼住的六号病房是最大的一间病房,有八张病床,已全部住满,其中有六个是各地知青。 昨天住进来以后,骆驼已经跟这些人混得很熟了。 明人不说暗话,谁也甭瞒着谁,大伙儿都是为了办病退才住进来的。 十四连的二秃,哈尔滨知青,胃溃疡,久治不愈。 八连的上海知青徐大军,走路都得拄拐,好像是关节炎一类的病。 工程三连的北京知青高海龙,他的病叫“过敏性紫癜”,身上和腿上的皮肤呈现出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紫色斑块儿,看着怪瘆人的。 另外还有几个人,骆驼一时半会儿没对得上号儿,就记得有一个得了甲亢的,还有一个得的是肾炎,还有一个是肺里的病,叫什么来着,没记住。 八个人的病房里,内科外科皮肤科的病都有,真是让骆驼开了眼了。 查病房的医生们簇拥着那个老眼镜儿戚主任走进病房,先是问了问二秃和高海龙两个人的病情,杜大夫简单地做了汇报以后,戚主任没说什么,继续查看徐大民的情况。 这次是纽大夫来回答,嘟嘟嘟嘟的反正骆驼也听不懂,只知道最后纽大夫说,可以初步诊断为风湿性关节炎的发作期。 戚主任仔细查看了徐大民的腿,对纽大夫说了句还要安排做什么检查项目,就来到了骆驼的病床前。 有人把骆驼的X光片拿给戚主任,戚主任看了之后递还给随从人员。 “先观察几天吧,如果单纯是骶骨骨裂,没有明显的错位和神经损伤,就没有住院的必要。可以考虑保守治疗,回去卧床休息几周,辅助一些活血健骨的药物。” “下一个” 就这么过去啦?刚住进来,过两天就得出院轰回家歇着去,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眼瞅着就下一个了,骆驼赶忙拦住戚主任。 “别介呀大夫,我这腰疼得都坐不住了,您瞧这还没治呢就打算让我出院了,要耽误了治疗,不得落一辈子残疾!” 戚主任回过头来看着骆驼,缓缓说道:“要是查出骨裂错位明显或者同时伴有神经损伤,就要住院手术,切开复位内固定,再配合药物治疗。” “做手术?”骆驼被吓到了,怎么还要挨一刀? “我,我还有血压高呢,总是头晕犯迷糊,心慌气短,可难受了!” “原来是你!”人群中的杜大夫突然想起来了。 “昨天你到我们内科去,说是血压高,我就看你像是假装的,就没收你住院,没想到你又跑外科去,到底是混住院了。” 杜大夫这么一说,纽大夫有点儿不乐意了。 “杜大夫,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呀?是说我把握住院的标准不严格呢,还是说我脑子有问题?我可是有X光片子为依据,才收的这个病人住院。” “我没说你有问题,我是怕你让他拿一假片子给骗了。” 杜大夫话音刚落,小闵医生立马站了出来。 “杜大夫你说话要负责任,这个片子是我昨天亲手拍的,怎么会是假的呢?” “那可说不定,你们科的小包,跟他可是同学,昨天一直陪着他来着。” “你的意思是说我弄虚作假?” 见杜大夫不回答,小闵医生又转向戚主任。 “戚主任,您开一个单子,您盯着我马上再拍一份,要是和您手上的这个有丁点儿不一样,我这个医生我不当了,立马下连队耪大地去。” 戚主任转头看向杜大夫。 没想到,小闵医生如此地理直气壮,并据理力争,杜大夫心里没底,却又非常地不甘心。 “好好好,这是你们外科的病人,我管不着。” 紧接着,杜大夫话题一转。 “高血压,那是我们内科病,我昨天给他检查过了,是高,但高得很不正常。今天趁着各位医生都在,我提议给他会会诊,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在戚主任的默许下,杜大夫开始给骆驼测血压。 “你平躺着别动!” 在众目睽睽之下,骆驼浑身软塌塌地平躺在病床上,看不出来有丝毫故意较劲的举动。 量了一次以后,杜大夫又量第二次。 有的大夫拿出听诊器放到骆驼的胸口,有的大夫把住骆驼的脉搏。 最后,戚主任亲自为骆驼听诊后,问杜大夫:“昨天在门诊他就是这样子吗?” “是啊。”杜大夫回答。 “那你当时为什么没有收他入院检查呢?” “我觉得,有可能他是故意吃了药以后造成的。” “你觉得?有可能?”戚主任紧盯着杜大夫:“你在医学院学的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给人看病的吗?” “戚主任,现在好多知青为了办病退,来装病住院的太多了,其实他们根本就……” 杜大夫还在跟戚主任解释,被戚主任一句话打断。 “你是在靠猜想来给人看病的吗?” “这个……”杜大夫语塞了。 “你是一个医生,凡是来就诊的,只要有症状就要做科学的查验,确诊治疗,这是你的职责。而不是靠猜想和臆断,这不是一个医生应该有的科学严谨的态度。” 虽然戚主任说话的语调不是很严厉,但是骆驼看得出来,杜大夫已经是面红耳赤,羞愧不已了。 骆驼正在暗自高兴呢,没想到戚主任又说了一段话,让骆驼美好的心情一下跌落到底。 “这个病人先观察两天吧,如果没有因为血压高已经造成了器官的损害,就不需要住院治疗,在门诊调整降压药物的口服方案就可以了。” 听这个意思,俩病加一块儿也够不上住院的资格。 骆驼心里这个气呀! 查完房不一会儿,大路匆匆忙忙闯了过来。 “住上啦?怎么没先找我去,我让他们给你找一俩人儿的病房,这儿多乱啊!” “我觉得挺好,不乱,我爱热闹。”骆驼说道:“再说,住不了几天,就出院了。” “咋地啦,为啥这么快就出院呀?” “我这俩病全不符合住院标准呗。”骆驼略带沮丧地说。 听完骆驼讲述原委,大路笑道:“现在病人太多,病房不够用,正在清理住院的病号呢,像你这两样儿不疼不痒,太常见的病,当然住不上院了。” “那你说怎么办?”骆驼问道。 “不是还差一个病,就凑齐数儿了吗,我帮你整一个贼啦吓人的病,谁也不敢轰你出院。” “靠谱儿吗?” “我大路办事儿,绝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