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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2) 《醉翁亭记》
唐代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是一篇优美的抒情散文,我很喜欢。以前在学校曾听老师引人入胜地讲解此文,后来也阅读过许多赏析此文的精彩文章。根据以往的阅读经历,我对《醉翁亭记》印象较深的有这么几点:一这是一篇山水记;二欧阳修被贬到滁州心情不舒畅,于是寄情山水,宣泄其个人淡淡的哀愁,因此本篇的思想性有些消极;三这是一篇优美的散文,人们之所以爱好它,主要是它的艺术性。近来读到吴小如先生的《我对《醉翁亭记》的几点看法》的文章,作者阐述了几点不同的意见,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吴小如先生文中翔实的史料,让我对《醉翁亭记》写作的历史背景有了更多了解;文中将《丰乐亭记》、《岳阳楼记》相比照分析,让我对《醉翁亭记》的主题思想有了进一步理解;,特别是文章后部提到史官笔法和文学著述是有着密切联系的论述,让我增长了知识,深感要想推陈出新,必须把前人成果消化吸收,然后才能达到“万物皆备于我”的境地。读后收获良多,特将吴小如先生论述要点记录于下。 吴小如先生主要谈了三点:首先此文并非单纯的山水记,正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不单单属于记景文一样。其次,这篇文章的主题思想到底是什么?它的思想倾向到底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回答是并不消极。第三,应该怎样来挖掘此文的艺术特点。 吴小如先生说,要分析一篇文章的主题思想。必须先考察它的写作背景。据南宋胡柯《庐陵欧阳文忠公年谱》,欧阳修于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年)八月被贬知滁州,十月至郡。六年(1046年),“公年四十,自号醉翁”。到庆历八年(1048年)正月,“徙知扬州”。“二月庚寅至郡”。则《醉翁亭记》的写作年代,只能是庆历六年他自号醉翁之后到八年年初离开滁州之前。《记》中历写滁州山中一年四季的景色,可与它姊妹篇《丰乐亭记》参看: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摄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
《丰乐亭记》作于庆历六年,则《醉翁亭记》的写成最早也只能与之同时。因为从庆历五年十月到次年六月,作者在滁州基本上经历了秋、冬、春、夏四个季节;而在滁州任职也已接近三个季度。如果有了一定的治绩,这也正是开花结果的时候了。 至于欧阳修为什么被贬,则说来话长,要从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说起。当时朝中的进步力量与保守势力之间,曾一度展开斗争。代表当时士大夫集团主张改革的领袖人物之一范仲淹,曾因反对被宋仁宗十分信赖的宰相吕夷简而贬官。欧阳修为申张正义,随即挺身而出,写信给司谏高若讷,切责高“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不敢为范仲淹站出来讲话。“若讷以其书闻,五月戊戌,降为峡州夷陵县令”。到庆历三年,范仲淹由西北边境调回朝廷,先任枢密副使,继任参知政事,于是便同韩琦、欧阳修等提出了改革时政的十条纲领,这就是所谓“庆历新政”。这十条是针对当时保守派官僚统治集团因循苟安、贪污度腐朽的政治局面提出的带有进步意义的方案,自然遭到那些在朝廷上早已根深蒂固的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对。到庆历五年正月,范仲淹的参知政事被罢免。韩琦在《文忠欧阳公墓志铭》里有一段话说得很清楚:
会文正范公(按,即范仲淹)与同时入辅者,终为谗说所胜,相继罢去。一时进用者,皆指之为党。公(按,指欧阳修)复慨言上书,极言论救。执政与其朋益怒,协力挤之。
这些就是欧阳修被贬为滁州太守的真正历史背景。《丰乐》《醉翁》二亭记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写出来的。有的同志看到这一点,认为欧阳修既已被贬,当然满腹牢骚,只能寄情山水,或以诗文遣闷。但《醉翁亭记》的主题思想,是否仅止于此呢?我们且看文中能够体现主题的关文句:
……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这乐其乐也。 这里明白指出;作者的游山玩水是自“乐其乐”而且“乐亦无穷”的。读者或许认为:欧阳修口里说“乐”,心里未必高兴,是在强颜欢笑。我说不尽然。在若干分析这篇散文的文章中大都忽略了以下几句,或竟跳过去不加分析: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
可见来这里耽赏山水的人,不止是太守和他的“众宾”,而且有广大的滁州人民。不过“太守”和“众宾”是闲中取乐,而“滁人”则于劳动(负者)或行旅(行者)中,由于精神上没有官府的威压,经济上不感到负担的沉重,竟也能在熙来攘往的繁忙生活之中尝到了一种乐趣。“太守”之所以“乐其乐”,正是由于如《丰乐亭记》里所说的“地僻而事简”、“其俗之安闲”的缘故。范仲淹为好友(也是“同志”)滕宗谅作《岳阳楼记》可以站在客观的朋友立场歌颂滕“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从而启示读者滕之被贬谪是不应该的,欧阳修写这两篇《记》是自我抒发感情,不能自己夸耀治绩,只能换个角度来说。所以《丰乐亭记》在上引“无不可爱”一句下面紧接着说:
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
治理一个地方而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不正是自己的治绩么!然而自己的政治观点是否正确,自己是否应遭贬黜,岂非不言而喻了吗?《丰东亭记》是一篇正统的记叙散文,作者只能出以谦逊之词,归美于朝廷和“天下无事”;《醉翁亭记》是一篇优美的抒情散文诗,当然写得就更为含蓄。读者如只粗粗读过,便无从领略作者的弦外之音了。因此这篇文章并不是着意摹绘景物的山水记,它的思想倾向更不消极。以之与《岳阳楼记》相比,尽管表现手法有所不同,主题思想却是一致的。如果只看到欧阳修寄情山水,“得之心而寓之酒”,以为是一篇消闲遣闷之作,那就未免失之浅率,反而把作者真正的创作意图漏过去了。 《醉翁亭记》不仅是一篇别具一格的优美散文,而且是极富精彩的抒情妙品。但是在正统的古文家眼中看来,其写作手法还带有“离经叛道”的味道呢。桐城派大师姚鼐、曾国藩遴选唐宋名篇,《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都没有被“录取”,这就说明他们把这篇文章看成非正统的,是不符合古文文法的标准的。 欧阳修是杰出 的散文大师,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他的《醉翁亭记》极有独创性,是一篇典型的以诗为文的代表作。读者但觉其通篇用“也”字贯穿到底,是活用虚词,已臻化境;其实他是把《诗经》、《楚辞》中“兮”、“些”等词的用法移植到散文中来,只由于句法参差,才不着丝毫因袭痕迹。人们所竟誉的那一段写景文字(即“野芳发而幽香”四句),最能代表作者寓骈于散、化骈为散的精美技巧(如“风霜高洁,水落石出”假若写作“风高而霜洁,水落而石出”,与上连续,便成为纯粹的骈文)。其实这类句式通篇俯拾即是,其运化之神奇,真可谓文章圣手。甚至连“若夫”、“至于”、“已而”等虚词领起下文的地方,也都是从骈文或六朝小赋嬗变而来。结尾用化龙点睛之笔,说明“太守”就是作者本人,这就把作品里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与执笔为文的作家之间的主客关系融为一体,有水到渠成之妙。 最后,吴小如先生着重谈了这篇文章的开头一段。他说,相传南宋人见到欧阳修此文底稿,把原有的开头几行完全抹去,只以“环滁皆山也”五字概括之,古今传为美谈。这里所要谈的是,从“环滁皆山”的大背景、大环境逐渐用镜头推近的方法(请注意,这当然是借用现代电影术语)写到了醉翁亭,突出了文章重点;然后从建筑物引到主人公身上,点明人和物的关系。这种层层递进的手法实是史传文学在叙述地理环境时常用的表达方式。这就说明史官笔法和文学著述是有着密切联系的。试看古今最佳的游记或山水记,都与地理类专书有关,而地理专著本又属于史学范畴,如《水泾注》和《徐霞客游记》便是明显例证。因此,研究《醉翁亭记》的开头一段,我们不妨上溯到《史记. 西南夷列传》的开头一段:
西南夷君长以什(十)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嶲,昆明。……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嶲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唐代柳宗元在永州写的山水记是脍炙人口的。请看他的《游黄溪》和《袁家渴记》两篇的开头: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游黄溪记》 由冉溪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鉧潭;出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处也。 《袁家渴》 这样从方位写起,由大到小,由远及近,显然是受司马迁的影响,而且模拟的痕迹也宛然可见。发展到清代的姚鼐,他在《登泰山记》的开头处写道: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尽管落笔角度不同,其目的则一: 即用最经济的笔墨和最集中的镜头把地理形势勾勒出一准确清晰的范围,向读者指出自己所要描写的对象居于大背景、大环境中什么位置。这就使作者所要捕获的目的物或要突出的重点尽收读者眼底,轮廓分明,眉目疏朗。这篇《醉翁亭记》的开头,写法亦复如是。作者从滁州四面皆山写起,然后专写西南琅玡山,然后由山而泉(从大到小,从高到低,由浅入深),由泉而亭(从俯到仰,自远而近),从面到线,从线到点闲闲引入,举重若轻。其实这种手法全从司马迁,柳宗元笔下变化发展而来。只要比照而观,立即领悟个中消息。由此可见,要想推陈出新,必须把前人成果消化吸收,然后才能达到“万物皆备于我”的境地。 总之,欧阳修以其清新多姿的笔触,音节悠扬,灵活多变的句式和潇洒跌宕的文势,写成这篇化骈为散,以诗为文的抒情佳篇。至于他以史官笔法作为开头的布局,以《诗》、《骚》的虚词用法(他改用了适于散文的“也”字)作为贯穿始终的线索,以画龙点睛的手法作为巧妙的结尾,这就更使得章法完整,层次起伏,声色体段,各臻佳妙。在这种轻盈妩媚的艺术形式下却蕴涵着一个发人深省、有积极意义的主题,从而使这篇文章基本上做到了内容和形式的和谐统一。
2022年11月25日记
附一:小楷抄录《醉翁亭记》
附二:《醉翁亭记》原文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泄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滁,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觥交错,坐起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然白发,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其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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