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往事琐记
三岁的事情我还能记起一些。 那是1950年,一天父母带我到南京路,在西藏路南京路口,我们一家和身旁的行人被警察劝进商店,告诫大家不要出来乱跑。长大一些知道了,那时舟山群岛还没解放,被蒋匪军盘踞着,国民党经常派飞机空袭上海和东南沿海地区。那天正好让我们赶上一次,警察出于维护市民的安全,避免拥挤混乱、摔倒踩踏,劝大家进商店暂避一时。1950年2月6日国民党飞机轰炸杨树浦发电厂那次最严重,史称“二六大轰炸”,厂房损毁、市民伤亡情况,网上都能查到。
同年,上海大搞市政基础建设,印象最深的是市政管道施工。马路开膛,埋设管线。上海海拔低,几近海平面,地下水位高,挖几锹就能见水。挖出来的土堆在施工沟渠两边,在三岁孩子眼里,这就是山丘,男孩儿谁不想爬一爬。等我爬到顶,再想下来,下不来了,两只脚深陷在黏土里,怎么也拔不出来,最后抽出俩脚丫子,留下一双高腰雨鞋在泥淖里,穿着袜子,费劲巴拉地下来了,哭着回家找家长来取陷在淤泥里的雨鞋。
1954年9月,开始了小学生活。清楚地记得,一年级语文第一篇课文,三个字:开学了。第二篇四个字:我们上学。开、学、们,是繁体字:開、學、們。随后,学校生活就像电影《祖国的花朵》一样,阳光、愉悦、轻松、幸福。
第一任班主任干了一年多后,国家筹建武汉测绘学院,以同济大学测量系为骨干,测量专家、同济大学校长带队,教职工和家属小孩儿,包船去武汉,班主任随先生迁居武汉。我们班同学跟父母走了近十人。第二任班主任也是女老师,干了一年多两年,成了右派分子,小学里好像就她一个右派。她怎么成了右派,有什么言论、罪行,我们始终不知道,也不懂不关心。她留校干勤杂,和当老师时判若两人,原先白净的脸庞变得黢黑,职业女装换做劳动衫褲,每天清洁厕所,打扫走廊,擦拭门窗。有时我们挑衅地呼喊她“*右派”,她委屈地对我们说:“我当过你们的老师、班主任呵。”同济大学的右派分子就没这么幸运了,我家前面一排住的大学老师,戴上右派帽子后,全家发配到乌鲁木齐。新村新字楼开始住的都是单身教师,楼的外墙贴了一些打倒右派分子某某某的标语。印象深的是同济校刊经常揭批的一个姓张的右派,年纪不大,战争年代参加革命,资格挺老,是行政管理干部。记得同济老教授里几乎没有右派,不像复旦,老教授里的右派声名显赫,都在中央挂了号。
转眼到了1958年。六一节学校组织文娱活动,在老师的指导下,我们排练了笛子合奏《生产大跃进》,自编自排了小学生积极植树的活报剧。农村高产放卫星的喜讯鼓舞了我们,学校分给中高年级地块种菜,我们深翻细作,真是挖地三尺,把一畦巴掌大的菜地用暄土堆得高高的,都冒了尖,垄沟挖的像战壕,收成可想而知。响应勤工俭学的号召,我们在新村里、大学苗圃里挖野菜,主要是马兰头,卖了毛儿八分钱交到学校。全民大炼钢铁,连小学都行动起来了,操场上用耐火砖垒起了炼铁炉,鼓风机呼呼地吹着。小学女老师多为大学教授夫人,男教师没几个,看着老师戴上帆布围裙在炉前炉后忙活,尤其是平日端庄贤淑的女老师那巾帼不让须眉的劲头,我们当学生的为之骄傲,遗憾自己还小,不能和老师并肩战斗。到大学里转一圈,那里更红火,随处可见小炼铁炉,旁边废铁堆成垛,偶尔还有刀剑等冷兵器,心仪地摩挲摩挲,挥舞摆弄一下。家庭妇女进了街道工厂,街道里弄办起了公共食堂,但吃饭不免费。转年,描写那个时代的电影《万紫千红总是春》就上映了。那年还参加了除四害爱国卫生运动,轰麻雀,挖苍蝇蛹,灭蚊子,夹老鼠。
好像是1960年左右吧,感觉家长担心粮票不够吃了,家里淘米开始计量称重了。粮店卖白薯的次数多了,一斤粮票能买六斤白薯,粮店一来白薯就排大队。我上五六年级,排行老大,排队买白薯的活自然是我的,排队的有不少同班同学,都是男生。高年级学生还负责买菜,小菜场人头攒动,挤挤挨挨,买一样东西排一次队,头脑活泛的,能兼顾几个队,效率就高 。新村门口对面的饭馆有时卖菜粥,稠稠一大碗,不要粮票,碰到这等好事,同学之间不忘互相知会一声,约着一起“下馆子”,一顿饭能省下三四两粮票,别嫌少,上海半两粮票能买一根油条呢。
1960年,我上了初中。中学有政治课了,记得前后教我们政治的两位老师,一位是转业军人,一位是军人家属。政治课以学习毛选经典文章为主,紧跟形势穿插时事教育。记得开始学的是《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间插着传达学习了庐山会议精神,批判右倾机会主义、“裴多菲俱乐部”,第一次知道中央的两条路线斗争。随后两年形势教育讲帝修反反华大合唱,蒋介石蠢蠢欲动,不断骚扰东南沿海,妄图反攻大陆。机关、企业精简下放,街道工厂干了两三年的女工回家又当起了家庭妇女。感觉形势严峻,甚至担心家长会不会下放农村,因为我们到学校附近的生产队参加劳动,见到过企业的回乡人员。蔬菜也定量供应了,最少时是那年隆冬,每人一天二三两菜。自由市场上卖起了菜花的叶梗子,以前那都扔了或是喂猪。高价点心上市,免收粮票,学校宣读的文件解释是为了“回笼货币”。同济大学把居民区的绿地平均分给住户种菜,家父带着我种了一小片地的芋艿,从小河里提水浇灌,长得还行。记得媒体介绍小球藻的实用价值和培养方法,风靡一时。
查上海地方志,三年困难时期,居民粮食定量没有大的波动,布票波动很大。刚实行布票的1954年9月到1955年8月,市区人口人均50尺,郊区人口人均40尺。第二年增加到53尺、46尺。从1956年9月到1960年底,每年人均都在二三十尺。1961年9月到1964年8月,市区人口人均每年9尺,城镇人口7.5尺,郊区人口6.5尺。1961年3月到1961年8月,市区人口人均2.6尺。1964年9月以后增加到人均每年十几到二十尺。记得化纤布、的确良省布票,假领子是省布票的一绝。
1961年1月,八届九中全会决定对国民经济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经济开始好转,当然不可能立竿见影,需要有个过程。学校报告会、政治课经常讲八字方针,留下很深的印象。1963年9月上高中,住校,食堂第一顿饭,吃的是熬南瓜,也就八九片南瓜,清汤寡水的。但日后的改善还是明显而且较快的。伙食改进,油水多了,不再饿肚子了。1964年国庆节的纪录片《光辉的历程》,适时地宣传了实行八字方针后国民经济恢复发展的新面貌。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这一历史进程。这一年,最吸引眼球的是赫鲁晓夫下台,最振奋国人的是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中苏论战中的“九评”,仿佛反修的精神原子弹,高中生从中受到鼓舞和启迪。1965年春,交响乐《红旗颂》奏响,一个时代最强音的标志诞生了。那段时间,国家欣欣向荣,人民昂扬奋发,学生刻苦读书,校园恬静尚文,有一种国家中兴、走向盛世的感觉。又过了一年,史无前例的十年来临了,这十年,糗事多了去了。
石予民(2022年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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