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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鸟是善走还是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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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5 19:32: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鸟是善走还是善飞?》
张抗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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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到中年的洪伟依然想念着幼时的知青老师,看望这位美丽的老师成了他二十几年来的心愿。他终于作好了准备,带上珍贵的礼物,开车来到老师住的小城,但当年的知青老师如今怎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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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准备好了没?———洪伟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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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呢———洪伟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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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没有准备好么?———洪伟再一次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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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耐心一点儿,我还需要些时间作更多的准备———洪伟再一次回答并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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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到秋天吧,秋收完了就上路。他这样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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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近中年的农业技术员洪伟,准备去做的当然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至少,目前,对于他个人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时间。几乎可以说,从蔡老师离开洪河农场返城的那一天开始,他的准备就在暗中进行了。不,这样说有点像编瞎话。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是那些早已返了城的上海知青哈尔滨知青,这几年开始陆陆续续回农场“探亲”,说起了返城知青谁谁谁,如今都怎么怎么样,有人提到了蔡老师,洪伟的耳朵忽然就像录音磁带那样转动起来。尽管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蔡老师返城后的情况,他却意外地得到了蔡老师如今在辽宁一座小城的含糊不清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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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的风很大,把路边上凌乱的鸡毛和纸片儿,刮得满地打旋儿。洪伟听到蔡老师那三个字,像是忽然抱住了一个暖水袋,心里有一股热水在咕咚咕咚地晃悠。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9岁那年,小学三年级,蔡老师第一次给他们上课的情形。那时候的蔡老师梳着两条长辫子,脸蛋儿就像刚剥了壳的煮鸡蛋那么白白嫩嫩的。那堂课蔡老师给他们讲一种名叫鸵鸟的动物。30年过去了,洪伟依然能清晰地听见,蔡老师好听的声音,像草甸子里的云雀,在教室里直着升起来又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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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想一想,鸟善走还是善飞?
    ———飞———鸟当然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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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来说是这样。可是,有一种鸟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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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光会走不会飞的鸟,那叫个啥鸟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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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鸵鸟。
    洪伟就是在那时候,第一次见到了这种名叫鸵鸟的图片。那只大鸟一身黑毛,大眼睛瞪得凶,模样很难看,光着屁股,脑袋包得挺严实,却把长满了红肉刺儿、没毛的裸脖子露在外。蔡老师说,鸵鸟在沙漠中疾走如飞,一小时可达60公里,比“东方红”胶轮快好几倍。那天下课前的最后一分钟,蔡老师看着洪伟的眼睛说:鸵鸟是鸟类中最大的走禽,天下的鸟,会飞不稀罕;善走,倒是一项绝技,啥叫与众不同?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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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脸蛋儿呼啦一下烧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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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在蔡老师开始给洪伟那个班上课的前一年,洪伟就“认识”这个上海女知青了。那年洪伟7岁半,刚上一年级。他第一眼见到蔡老师那个时刻,真是惊心动魄,使得洪伟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一想起那个瞬间,都会觉得是一部国产电影大片的精彩回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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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场突然袭来的洪水,冲垮了江边的防护堤,一直灌进了连队的围墙。天亮的时候他被父母拽着,从一棵杨树杆攀到了邻近的屋顶上,整个连队的知青还有家属,都在声嘶力竭的呼叫声中,匆匆忙忙地往高处走。大水不停地漫上来,水面上漂着农田鞋和脸盆。洪伟兴奋地骑在红砖房的屋脊上,抬头望得见队部门前的那个大木架子。那个大架子也叫瞭望塔,用来观察草甸子里的火情水情还有敌情。大木架足有三层楼高,洪伟早就和二嘎子偷偷爬上去过,天晴的日子,他相信站在上头差不多都能望见北京了。这会儿,洪伟看见上面挤了不少人,大水已经把大木架的四条大象腿都泡胀了,水还在滋滋地往上升。大木架底下的侧边,有一个好几人深的水池子,说是伪满时期日本开拓团垦荒时留下来的,知青来了以后,把四周挖成了斜坡,就地改造成了一个游泳池。夏天的傍晚,收工以后,真有男知青在里头游泳,人竟然会在水上浮起来,像一条鱼似地游着走,真把个洪伟看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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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洪伟呆在屋顶上想入非非那会儿,他忽然听见了一阵尖锐的哭声,正是从“游泳池”里发出来的。那些匆忙奔走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家的女孩不小心滑进了水池里,周围的几个大人都吓呆了。有人高喊救人哇救人,有人带着哭腔尖叫:俺不会水呀,这旮哪有几个会水的……就在这时,半空中犹如一道闪电划过———从大木架顶上,刷地跃下了一条会飞的鱼,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然后像一枚pao弹,准确地落在了“游泳池”的中心,轻轻地溅起了一阵小小的水花,没等洪伟看清楚,那个女孩已经被托到了岸上。随后,那条银色的鱼也自己蹦上了岸———洪伟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姑娘,白色的衬裤和背心都紧紧贴在身上,湿淋淋地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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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叫啥———那就叫跳水,开了眼吧!等大水退去了之后,二嘎子向洪伟显摆他听来的消息:那个女的上海知青,打小就是少体校的跳水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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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啥叫少体校?洪伟的脑子发晕,知青带来了许多词儿,过去连听都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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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么高的跳台,人家眼睛都不眨一眨,刷地飞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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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最初认识蔡老师,是在半空。这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地点,从此以后,洪伟所有的念头,都会在半空中无缘无故地发生。他不会游水,只能像一只森林里的长臂猿,在树林间飘来荡去。但是,他梦里全是些会飞的鱼,那些鱼无一例外都是银白色的,张开的鱼鳍如同柔软的小辫儿在风中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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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老师当了洪伟的班主任以后不久,小学校里那几个男男女女的知青老师们,就吵吵着要修整篮球场。他们用业余时间平整操场,弄来些白石灰画上规规整整的道道,把歪倒的篮球架竖立起来,有个女老师拆了一副花线手套,亲手钩了一只网篮吊在那个光秃秃的铁环下,那个篮球架立马就像模像样了。知青老师又吵吵说要建单杠和双杠还有吊环,洪伟听得傻眼,于老师弯下腰,伏在他耳边悄悄说:嗳,找你爸,给学校弄几根木头吧,要直的。洪伟他爸在1956年转业前曾是高岗警卫部队的一个排长,那个内卫团后来解散了,整个团的指战员都送到了北大荒农垦战线,如今好歹是个连队指导员,管着一百多号知青呢。据说洪伟就生在开荒大会战的地头。但洪伟没敢去跟爸要木头棍,他和二嘎子把自家院墙的粗障子柱、仓房里留着打饭桌的圆木头,统统偷出来送到了学校。知青里头有的是能人,男老师会做木匠活呢,他亲眼看着那些木棍儿被老师们用刨子和砂纸,打磨得溜光水滑,然后横的横,竖的竖,结结实实地架成了大pao和榴Dan pao——原来这就是“单杠”“双杠”和“高低杠”呀。于老师轻轻跑几步,纵身一跃,身体就像面条一样柔软,在那“杠”上随性儿翻翻打滚儿,把洪伟的眼珠子都快旋出眼窝了。有个男老师从机耕队弄来了几根比手指头还粗的铁筋,弯成个圆圈,又套上一根红色的胶皮,再把那两个红胶皮的圈圈,拴在高高的树杈上,他说这就是“吊环”。蔡老师的两只手抓住吊环,整个身子忽然悠悠地升起来,她在空中像一只燕子,飞过来又飞过去,两只手突然放开吊环猛地打个滚儿,像一片花瓣似的落地了,吓得洪伟一哆嗦。她说我教你呀,洪伟使劲儿摇头。洪伟害怕呀。她说我扶着你,等你会了,你就觉得自己会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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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那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洪伟才能在“单杠”上翻一个小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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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看知青们打篮球。洪伟只要一听着打比赛的信儿,就会火烧火燎地颠颠儿赶过去。一到星期天或是放了农忙假,知青总是5个对5个地打比赛。他们的衣服都穿得乱码七糟,根本分不清谁在跟谁争球,每一场比赛都把洪伟看得敌我不分。洪伟多么希望自己也能上场打一回篮球呵,但他的个头太矮了,钻在知青的胯下就找不着了,不会有人把球传给他的。他只能坐在球场的白线外头,脱了球鞋垫在屁股底下,老老实实地当观众呗。每一次他都会从比赛开始一直呆到比赛结束,身子都不带动弹一下儿的。没多久,知青们就对他这个忠实的观众委以重任了———他的脚边堆满了知青们脱下来的衣服,冒着热烘烘的汗味儿——给!看好了!有人把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打球太猛了,会把表za 坏了呢。他们把手表一只接一只,小心地套在了洪伟细瘦的胳膊上,好像他是手表厂的传送带,或者是卖手表的柜台呢。那些手表大多是“上海牌”和“宝石花”牌的,全钢或是半钢,他全都认得。他现在成了一个赛场的“守门员”啦,多牛逼!再努努力也就离裁判不远儿了。二嘎子眼气得不行呢,可就没人把手表交给他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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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看的比赛多了,渐渐有了立场。每一场比赛,不管谁跟谁比,只要蔡老师在哪个队,他就向着哪个队,拼命地喊加油,直到把嗓子喊哑。他觉得所有的女知青里头,蔡老师长得最好看。他对二嘎子说,蔡老师背着包儿上场部办事儿,走在公路上,身后来了一辆“热特”或是“大解放”,她只要摆一摆手,那车准保就乖乖站下。这个说法连二嘎子也基本赞同。等到秋天的青苞米下来了,洪伟让妈煮熟了;沙果刚刚红了半边,就让爸给摘下来,他用一块雪白的新毛巾包着,给蔡老师送去。第一次刚走到女知青宿舍的门边儿上,就被一个尖嗓子的女知青给拦下了。她伸出一条腿,堵着门不让进,撅着嘴问:小孩,让我检查一下,头发上有虱子没有哇?他憋红了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蔡老师听见了他的哭声,端着一盆清水走过来,用香喷喷的肥皂,把他的脸蛋脖子和黑黑的小手,洗得干干净净。那清水痒痒地流过他的耳根,他不由得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热热的眼泪哗地一下又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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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暑假,蔡老师就开始在那个“游泳池”里,教他和二嘎子游泳。一开始他在水里扑腾,湿透的头发一根根粘在脑门儿上,除了“狗刨”啥也不会,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落水狗。望着头顶上如同马群一般飞驰的白云,洪伟出神发愣,他实在想不出,外面的世界究竟会比北大荒大多少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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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暑假快结束的时候,他已经能够用划桨的姿势在“游泳池”里打几个来回了。他第一次从蔡老师那里听说了“蛙泳”“自由泳”这样的新词儿。开学的前一天,蔡老师决定带着他和二嘎子,还有别的几个同学,到连队几里地外的水库去游泳。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蔡老师穿上了叫做“游泳衣”的那种东西:淡绿色的布料上有无数的橡皮筋,把衣服勒出一个个鼓鼓的小泡泡,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青蛙。“游泳衣”的上身和裤头竟然连在一起,不知她是怎么穿进去的,紧紧地裹在身上,露出了她像白面馒头一样的胸脯、脖子和大腿还有脚丫子。一直到蔡老师用雪白的手臂劈开了碧绿的水波,自由自在地游开去老远,洪伟的眼睛才敢追着老师赶上去——水池子里的老师不是平时上课的老师了,她像一只从远方路过这里的白天鹅,落在湖上悠悠玩耍栖息,白天鹅的冠是黑色的,那是因为她把头发盘在了头顶……洪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下午,灼热的阳光下湖水依然清凉。蔡老师的笑声像一串水珠子飞过来:游啊,别怕,放开手脚,对,冲着我游,好极了,再游,抬起头呼吸,蹬腿儿,用力,四肢要尽量平衡,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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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在9岁那年的夏天,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衣服叫“游泳衣”,还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运动叫做“体育”。这都是他的知青老师教给他的。当他气喘吁吁地在水湾里打了一个来回,踩着水底的淤泥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蔡老师笑着揪住他的耳朵,往一边儿按下去,连连晃动着,让他甩出耳朵里的积水;一边狠狠地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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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体育就是速度!你还得学会游得更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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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准备好了没?———洪伟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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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呢———洪伟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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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没有准备好么?———洪伟再一次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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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耐心一点儿,我还需要些时间作更多的准备———洪伟再一次回答并说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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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到秋天吧,秋收完了就上路。他这样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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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那时的洪伟完全辜负了蔡老师的期望———在这水库一年中有大半年封冻、夏天就像兔子穿过草丛那么倏地一下子就没了的北大荒,游泳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再说,洪伟逐渐发现自己的四肢协调能力实在太差,而且更为致命的是———他从事任何一项体育活动,都达不到起码的速度。尽管洪伟在内心深处是多么地热爱体育,多么希望通过热爱体育来热爱蔡老师,但他却对自己的能力发生了深深的怀疑,对自己在体育课上一次次拙劣的表现和成绩痛不欲生。他只能更多次地往蔡老师的宿舍跑,给她送去黏豆包、野鸭蛋或是自家菜园子里刚起出来的新鲜水萝卜什么的。他每次去看望蔡老师,总是站着说话,从不往她炕上的褥单子上蹭。每一次去知青宿舍,出门前他都会郑重其事地使劲儿洗脸,甚至换上一双干净的没有臭味的袜子。他对妈妈说,知青不喜欢埋汰小孩儿。有一次他从妈妈擦脸用的雪花膏瓶子里抠了一小点儿,抹在了皲裂的手背上,恰好被妈妈撞见了。他妈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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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我看啊,知青如今是一天天越来越埋汰;你们这些小崽子,倒是越来越臭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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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也觉得,自己的生活正在一点一点发生着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睛能够穿过教室结满冰凌的窗玻璃,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天尽头很远的地方。他知道那儿是上海,那里有许多许多高楼,是蔡老师的家乡。蔡老师回家探亲的时候,给同学们带回来“大白兔奶糖”,每人都分到好几块儿,洪伟舍不得吃,在兜里一直揣到粘在衣服上抠不下来。那时功课不多但学习很忙,要批《水浒》,要学黄帅,蔡老师一讲就是一个钟头,一句话都不带重复的,这让洪伟格外地佩服。于是洪伟经常地故意地“犯错误”,比如捉一只蛤蟆带到教室里,或是在学校盖房子的工地上,用沙堆上的小石子儿互相扔着玩儿,终于打碎了教室玻璃;再就是把教室炉子的烟道堵上,把教室里搞得硝烟弥漫。那种时候,一定会有二嘎子那样的人当叛徒,迅速地把他出卖。这样,蔡老师肯定会在放学后把他留下来,同他个别谈话,一谈就是一个钟头,自然也是一句话都不带重复的。那是洪伟真正觉得无比幸福的时刻,蔡老师不再是在对全班同学讲课,而只是给他一个人讲,对着他一个人,生气地皱眉、撇嘴、瞪眼,或是微笑……蔡老师无论说什么,洪伟都一个劲地点头,每一次他都作出信誓旦旦的保证,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去。他觉得有幸倾听蔡老师的训斥,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他像上了瘾似的,隔几个星期就到蔡老师的办公室自动“报到”一次,一直到蔡老师在某一日似乎终于识破了他的诡计,从此无论他干什么样的坏事也不再理睬他,洪伟才算就此“改邪归正”。后来蔡老师就开始给他们排练文艺节目,那是一个二人转调调的集体“坐唱”,每个人手里一手拿一块呱哒板,一边唱一边打板,听上去热热闹闹的。洪伟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个节目叫做“处处有亲人”,讲一个到部队去看望儿子的赵大娘,下了火车迷了路,最后如何被热心人送到了儿子身边……蔡老师就扮演那个赵大娘,用黑墨笔在眼角上画上几道皱纹,把洪伟笑得肚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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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中年的洪伟,记忆中充满了少年时代如此鲜活的故事,它们至今清晰如初,不会轻易褪色。行走在农场场部宽阔的大路上的技术员洪伟,每当想起往事,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扑哧一乐——“赵大娘不吃也不喝,两行热泪流下了眼窝……”洪伟顺嘴儿哼哼着当年的曲调,奇怪的是时隔30年,那歌词竟然是一句不带忘的。他觉得自己才是一个有“知青情结”的人,他在人生之初学到的所有知识、他身上那些经常受到老婆表扬的良好生活习惯、他的理想他的勤奋,统统都来自他的知青老师。这一辈子,如果他不主动地到哈尔滨或是上海看望他们一次,他也许会留下终生遗憾。是的,许多知青都回农场来过了,但唯独蔡老师没来,始终没来,一次也没来。每一年他听说老知青回来了,都会怀着热切的期望在第一时间奔向场部招待所。一年一年,他见过了许多人,所有那些明显地变老了发胖了的知青中,却没有他的蔡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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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毛球、乒乓球和排球都能被大风吹走,只有铅球,沉沉地在坠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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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老师回城那一年,他已在场部中学上了初中。他不知道蔡老师走的消息,蔡老师当然是不会专程到场部中学去同他告别的。她走得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好像草甸子上空的一片云彩,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边。洪伟是在学校放了寒假,回到连队之后,才听爸说起蔡老师走的事儿。爸说于老师的对象是个天津知青,他们回不了上海也回不了天津,只好一起回了她父亲老家辽宁的一个小城。那天,洪伟把用绳子拴在连部办公室窗台钩子上,那几个用萝卜和肥皂刻成的破破烂烂的公章,一把拽下来,恨恨地使劲用脚去跺。萝卜早已冻得刚硬,一脚猛地下去,倒把他的脚脖子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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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善走还是善飞呢?善飞?不,有一种鸟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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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鸟?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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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农业技术员洪伟,每当想起他幼时的知青老师,心里会隐隐地觉得有一点儿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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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他想也许是他的于老师过于重视体育而放松了文化课的缘故。但他一点儿都不怪于老师。虽然他的体育成绩并不好,但他毕竟是从心里喜欢体育的,是于老师教给了他最初的体育常识。知青们一个连队一个连队地走空了以后,农场场部机关的篮球、排球比赛,倒是仍然继续进行,只是观众稀稀拉拉的,不像一场比赛倒像是体育训练似的。那段时间他在场部电影队放电影,这份工作是他给宣传科长家劈柈子、搬煤拉柴火,使劲儿溜须才整上的。放电影的工作挺轻松,白天呆在办公室,有很多时间听收音机或是半导体。他发现那些大型的运动会,每一场比赛时,都有个男人的声音,在旁边不停地说话,告诉那些“听”比赛的人,比赛进行到什么程度了,这一个进球是怎么回事,那一个球没进,又是怎么回事。几号球员身高体重是多少,几号球员有什么什么绝招。他听得入迷,眼前出现一个活生生的赛场,那些解说词就像穆铁柱手里的篮球,一个不漏地灌进了他的脑子里。再后来他知道了一个名叫宋世雄的体育播音员,那个人的嘴就像一台半导体,一打开就不带歇的。北方长长的冬天,下午没过完就黑天了。晚上放完了电影,他呆在值班室里,一夜一夜地捧着半导体听宋世雄“白话”。他至今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炉子里的煤火轰隆轰隆地燃烧,像一列从雪原上驶过的火车。半导体在他怀里发出嘶哑的声音,那声音的每一个音节都是急急忙忙往前赶的,一秒钟也不敢耽误。那个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在空中旋转飞翔,那已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速度,是一种其大无比的力量,就像一个冒着蒸气的火车头,拼命地拽着他往前走——
11    鸟善走还是善飞?善飞?不,有一种鸟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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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目光坚定,用两个脚趾的厚脚掌,一弹一跳疾步穿过北大荒无边无际的田野。它的羽毛轻盈、脚杆瘦长,一步跃出去就是3米,它不是在走,而是在飞;不是用翅膀飞,而是用脚掌飞。鸵鸟不会飞,但它能够在地面上达到飞行的速度。那么人呢?那个人没有翅膀,但他能用声音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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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在寒气袭人的冷屋子里醒来,炉火已灭,阳光从窗玻璃上透进来,一片一片薄如蝉翼的冰凌,像风中奔跑的大鸟身上那雪花四溅蓬松飞扬的羽毛。洪伟清楚地记得,他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同自己较劲儿,他要把自己的声音变成速度,成为一个农场的业余体育播音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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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段比冬天更漫长的岁月,人们常常看见一个瘦长的年轻人,站在场部与公路连接处的十字路口,目光如炬,紧紧地盯住从那里开过的每一辆汽车,口中念念有词。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过目不忘地报出汽车的牌号,以此练习自己的记忆力反应能力以及嘴皮子功夫。那是他自己发明的一种强行训练的土办法,他对这种方法很满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已经能够不打磕巴地说点儿什么了。他在机关的各个办公室,疯狂地搜集一切能够搜集到的报纸,然后把上面所有一切与体育有关的报道,统统地剪下来。可惜那些报纸实在太少了,他狠狠心省下自己的零花钱,在农忙以后短暂的假期里,坐火车到佳木斯的图书馆去查资料。早上9点钟开门进去,一直到下午6点钟关了门才出来,再急忙坐夜班火车往回赶。图书馆里头不让抽烟,真是要把人憋死了;中午吃了一个面包,饿得他快要昏过去。来佳木斯一趟容易吗,路费呢,时间呢,再悲壮也得忍了,谁让你迷上了这个体育解说呢。你不掌握大量的数据资料,到了赛场上一开口啥也说不明白,谁愿意听你瞎嘞嘞?那几个月里他鬼鬼祟祟地在家里出出进进,爸就没好脸给他了。肯定有人悄悄对他的爸妈说:你家洪伟怕是得了魔症呢,见天站在雪地上瞅啥呢,你看那帽檐儿下巴颏都上霜啦,得带他上医院瞧瞧才好。他爸在暗中将儿子观察了几天,从洪伟住的偏屋找到一大堆废旧的账本儿,一页页贴满了豆腐干大的报纸,那个当年的知青连队指导员,看见了许多陌生的名字和面孔、动作和姿势都很威猛,发达的肌肉上有河流般的汗水从纸上溢出来。洪伟的爸终于找到儿子的时候,洪伟正在场部坑坑洼洼的篮球场上,进行他的第一次现场解说。汗水从他的头发根上一滴一滴落下来,他的脑袋像个拨浪鼓不停转动,眼睛像贼一样四处溜达,舌头像是打了结,声音变成了一片片柔软的柳絮,被风吹得不知去向。终场哨响起来的时候,许多人大声地叫着洪伟洪伟,那一刻洪伟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鸵鸟,恨不得把脑袋扎进欢呼的掌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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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就这样开始了他的业余体育解说生涯。从春到秋的短暂赛季,他被请到各个农场去进行解说。那是一个令人惊讶的新奇行当,农垦人第一次发现,一场体育比赛如果没有解说员出场,就像看一场没有声音的电影一样乏味。那整个儿青春勃发的80年代,他像牛仔裤或是流行歌曲一样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他一日日名声远播,在辽阔的垦区,哪个农场凡是有像样的体育比赛,就会有人提议:让那个新华的洪伟来给咱解说呗!
    洪伟出场的时候,他在赛场上的个人形象,绝对是毫不含糊的。裤线笔直,锋利得可以削萝卜了。常常穿一件格儿衬衣,竟然有人问他说你咋穿个女人的衣服呢,真是无知得很。皮鞋必得在前一天晚上提前仔细打上鞋油,到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再一遍遍擦得锃亮,亮得都能照出人影了;这个擦皮鞋的方法,还是许多年以前,在知青宿舍跟那些上海小伙学的。他参加工作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托回上海探亲的知青,为自己买了一条直筒裤,就是裤脚翻起一条折边儿的那种。上海男知青都喜欢穿一种头儿尖尖的“火箭式”皮鞋,一直到现在,他脚上的新皮鞋换了一双又一双,但式样仍然是这种“火箭式”,20年始终不变。刚开始那几年,宣传科的周小菲迎面过来,一看见他穿皮鞋,每次都会撇着嘴吐出两个字“臭美”!没过几年,小菲成了他的妻子,又把头发烫了,比他还臭美。洪伟知道自己后来常常被别人说成是“毛病”的那些生活方式,大多是知青在农场时,他偷着跟人一点点儿学,“落”下的“病根儿”。这些个习惯就那么一直保持下来,后来再想改也改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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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农场地里的庄稼收尽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省城来信,信封上有省体委那几个大大的红字。光是信封就把他吓了一大跳。更加不可思议的是,省体委这份盖着公章的信函上,竟然邀请他去为即将举办的全省运动会现场比赛担任解说,来回路费和误工费人家全都包了。洪伟想:备不住是体委搞错了人呢;再一想,方圆几百里还有谁会体育解说呢?没有了。把信给小菲审阅了,小菲明确地指示:什么叫自学成材?你就当去省城溜达一回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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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次的省城之行。他被安排在游泳池边上的一张桌子后面,他面前放满了麦克风、录音机还有许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音乐响起来,还有观众的叫喊,但他眼前蓝色的池水和高高的跳台一片漆黑。比赛开始的那一刻,他的身子像狂风中的草叶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他听见自己颤栗的、不连贯的声音像一片片残破的羽毛,在体育馆巨大的屋顶下颠簸起伏。刺眼的灯光下,他渐渐看清了观众席上晃动的无数陌生的面孔,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起了蔡老师,他想也许蔡老师就在人群中悄悄坐着呢,等比赛结束的时候,蔡老师就会从台阶上跑下来,不,也许蔡老师就正站在跳台上,像许多年前那个大水漫漶的清晨,如一条会飞的银鱼,闪电一般从空中飞跃下来……他有些走神了,他的嘴皮子突然变得利索起来,继而,他的舌头变成了一条奔腾的河流,从丛山峻岭中一泻千里飞流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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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声戛然而止,赛场的灯光暗下来,喇叭中广播的声音悄然停息。比赛结束了,人流鱼贯而出,游泳池忽而变得空空荡荡,一池碧波就像一块凝固的巨石。他木然往外走,没有欣喜也没有兴奋。体育馆大门外有个女人的身影孤单单地立在那里,他的心一阵狂跳,他的身子飘起来,迎她走过去,昏暗的路灯下,他看清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手里拿着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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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蔡老师。他的蔡老师就像一只鸵鸟,消失在沙漠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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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那一刻,洪伟想起小时候在课堂上,蔡老师曾教他们大声地朗读“想念”那个词。他发现自己原来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蔡老师。可是蔡老师为什么不回农场来看看呢?走了20多年了,她怎么就连信都没有来过一封?洪伟抬头看着省城大街上满天空晚霞似的霓虹灯,眼睛刺得发酸。他想,蔡老师到底藏在这城市哪一栋楼房的哪一扇窗子里呢?无论如何,回城以后的蔡老师,在他的想像中,肯定是在从事体育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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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后他对小菲说的第一句话是:蔡老师不来咱农场,我一定得想法儿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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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准备好了没?———洪伟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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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了快了———洪伟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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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需要准备什么呢?———洪伟再一次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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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本儿已经拿下,车技也练得不大离儿了。好多年以前他离开电影队之后,就被场部送去八一农大学习农业技术,然后回到场部,在农业科当了一名农业技术员。他的工作不算出色但也过得去,只等二嘎子工作的税务所买下一辆切诺基,他就能开着借来的新车,去看望蔡老师了。开着车专程去一趟辽宁,那才够气派。汽车意味着速度,而“速度”这个词,几乎在30年以前,他就从蔡老师那儿听说过了。如果开着车去,那就比鸵鸟在沙漠里行走的速度,更要快上好几倍。

   好了,现在,终于问到了蔡老师的地址。万事俱备,那就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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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为自己准备的行装,装满了整整一个后备箱。除了给蔡老师带的少量东北精选大米和优质黄豆、一小箱完达山乳业的新鲜盒装牛奶,还有几个死沉死沉的纸箱。那些纸箱里放入了他的全部宝贝,这20年多年来他的所有“家当”:十几个黑皮旧账本做的剪报簿、他在几十个农场运动会上的现场解说照片,足足有十几本儿(其中还有同穆铁柱的合影呢)。几十本儿红丝绒面儿的荣誉证书———场部和管理局、总局工会颁发给他的,小菲用红丝线给他扎成一大捆,壮观得很。至于这几年来发表的几百篇体育短评,光是报纸就好几百张,单用一只纸箱都装得满满的。洪伟差不多在过了36岁生日之后,就开始拒绝做比赛现场的解说了。他觉得继续在赛场上没完没了地唠叨,就像原地踏步一样,一点“速度”都没有了。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垦区业余体育“记者”,国内国外但凡跟体育有关的人和事,还能有他不明白的么?他从五六年之前就开始写体育短评,那才真正让人过瘾呢。那些文章从《农垦日报》《鹤岗日报》一直走到了《中国体育报》《当代体育》杂志,从豆腐干那么大一点儿,一直“长”到干豆腐那么大块儿,实打实的没一句蒙人的话。前几年还得过一次《体育天地报》的全国好新闻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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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真正让人激动的,也是他最想给蔡老师看的那件极其重要的东西,藏在最底下的一只纸箱里,那是一大厚本儿书稿,是他用手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真正的书稿呵,截至上个星期,小菲终于用电脑给他敲出来了,再打印后装订成的。这部书稿他写了足足三年,30万字都不止呢。连洪伟自己都不相信,他真的能写出那么厚的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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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是听听那书名,都能让人吓一跳哩:《夏季奥林匹克百年风云———写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之前》。这本书搜集整理编辑了历届奥运史上的主要代表人物,描绘了百年夏季奥运会的竞技场面、历史背景以及奇闻轶事,是一部知识性趣味性理论性可靠性都很强的体育书籍,等将来有一天出版后,准保让人看得放不下手呢。说到底,这么多年来,他精心准备的就是这本书稿。他要把这部征求意见稿,送去给蔡老师。让蔡老师知道,自从她离开农场以后,他一天都没敢放松自己,就好像她仍然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始终用她温和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他要带去那么多剪报和资料给她看,绝对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想让她明白,在人生最初的起跑线上,她给了他最重要的鼓励。不,应该说几乎影响了他的一生。蔡老师9岁就进了少体校,正经体育科班出身,她一定至今还爱着体育。那么,难道还能有比这本体育书稿更好的礼物,来替他向蔡老师说声谢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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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有些凉了,阳光里透着几丝寒意。洪伟开车上路的时候,心情像天上的白云一般透亮。笔直的公路划破广阔无垠的原野,好像会一直通往地球的另一头。他猛然把时速提到了130公里,他希望能在天黑以前到达那个城市,不要让他在路上过夜。他听见风在车窗边上尖锐的呼啸,切诺基像是一只张开了翅膀的大鸟,立马就要飞起来了。鸟善走还是善飞呢?洪伟也许是一只不善飞的鸟,但他在地面上大步大步地走,也可以走出飞翔的速度来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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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一口气开了12个小时,紧赶慢赶,当他到达那个小城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这使他多少有些沮丧。他本想先找一家旅馆住下来睡一觉,等到第二天一早,再按照那个地址去找蔡老师。但他又想白天老师要上班,多一半是不在家的,他莫不如趁着晚上找到她家里去,见到她的可能性更大些。他慢慢开着车,循着小城昏暗的街灯一路问过去,他想像着见到蔡老师那一刻她惊奇而欢喜的模样。那么多年过去了,蔡老师还能想起他么?但他相信,无论蔡老师变成什么样子,他是一定能认出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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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老师的家并不难找,一条小街上的一个大杂院,里头住着许多人家。他手里捏着的那个门牌号,却是上着锁黑着灯。敲开旁边那家去问,有人探身出来,倒是客气,回答说你找蔡姨呀,她这个点儿还没下班呢。洪伟就问她在哪上班。人说不远儿,你出了胡同往东走,那儿有家电影院,电影院门口卖彩票的那个摊儿就是。他又问一句:什么彩票?人说:体育彩票嘛。你去了就看见了。他心里沉了沉,再想问点儿什么,人家已经把门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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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把车开到电影院门口,正在散场,人群乱乱的。他在路边上把车停妥了,一眼就看见一个报亭的角上,写着“体育彩票”几个字。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身上裹着一件臃肿的棉大衣,眼睛正盯着来往的人流。见他冲着报亭直奔过来,眼里射出一道殷切的亮光,她急急地冲他问:买彩票?明儿就开奖,还不赶紧试一把?赶上您运气好,两块钱就翻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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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伟愣在那里。她那有些沙哑而粗糙的嗓音,竟然是如此陌生,几乎挫疼了他的耳膜。借着影院门口的灯光,他拼命地睁大了眼睛。在眼前这女人满是倦容的面孔上,他似乎看见了多年前那熟悉的眼神,如一颗流星迅疾划过夜空尔后倏然隐没在黑暗里。他交叉地抱住胳膊,让自己站定了,呆呆地望着她,期待着能找回往昔的哪怕一丝丝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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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买不买啊?她有些不耐烦了。就两块钱,亏不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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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屏住了呼吸,轻声吐出三个字:蔡老师……

    又加一句:我是洪伟啊。

    那女人茫然地摇了摇头:说啥呢,你认错人了吧!

    洪伟觉得鼻子有点发紧,他咳了一声,忽然问道:鸟善走还是善飞呢?

    那女人瞪了他一眼,生气地嘟哝说:捣什么乱哪,你不买,别在这挡道!

    洪伟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糨子。他心里准备了那么多年的话,竟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他的身上发冷面孔发热脚底发飘额头发晕。他怔了一会,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口袋,打开钱包,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

    他把那一沓钱递给她,说:都买了吧!

    那女人愣了一下,问:号码呢,是人选还是机选?

    随便。他回答说。

    那女人的脸上露出了欢欣的笑容,很快就埋下头去数钱,然后开始麻利地按键。机器嗒嗒响着,第一张小票出来了,她抬起头,想把打上了号码的小票递给这位突如其来的夜间彩民。她揉了揉眼睛———她发现刚才那个傻乎乎的男人已经不见了,从不远的马路边上,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洪伟奔走在黑暗的公路上,一行冰凉的泪,从他面颊上淌下来。

    他要赶夜路回去,他一分钟也不想在这个陌生的小城停留了。但他得先找个地儿把油加上。这车太重了,他真想把后备箱里的那些纸箱统统扔掉。他忽然觉得,那些喝多了酒的知青,没准儿是把地址告诉错了,这个女人肯定不是他的蔡老师。下一次,他得把地址打听准了再去。他一定还会再来。

张抗抗新作:鸟是善走还是善飞_文化_新浪网  http://cul.sina.com.cn/l/c/2003-11-20/4599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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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善走还是善飞》自序
    这部集子收录的,是我2000年以来,陆续写下的中短篇小说。小说写到21世纪,究竟还能怎么写?谁也不敢怀疑: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问题在于,什么叫做“怎么写”?某一种奇特的叙述方式?无人使用过的小说结构?绝对陌生或新鲜的人物?絮繁累赘到无限重复、复制的语言?如此等等,曾经,几乎让我困惑到无法动笔。但我们必须不断给自己出难题、必须挑战、必须创造,创造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小说奇迹。然而,世界上究竟是否真会有这样的奇迹?就像“鸟善走还是善飞”这个命题——听起来,这好像是一个伪命题,怎么会有不善飞的鸟呢?既不善飞,为什么还要叫做鸟呢?但事实上,偏偏就有不善飞的鸟。它从远古进化至今,变成了不必飞行、而以步行代飞的鸟。这是没有办法的。不善飞而善走的鸟,仍是一种鸟。这就是鸟与鸟的不同之处。这种鸟擅长在地面疾走炫技,而与天空无缘。怎么写——写到最后,如果变成了一只不善飞的鸟,那么,在鸟类中,它肯定具有了与众不同的品性。同时,它也忘记(或是回避)了自己作为鸟的特性。当然,在我的那篇小说中,讲的不是这个内容。我的故事本来想说,如果鸟不会飞,快走也能到达目的地。现在我把这只不会飞的鸟借来用一用,不小心就用成了另一个意思。通常,我们写小说的人,就面临如上的困境和悖论。所以,我只能牢牢记住这一点:我无论“怎样写”,最终都是为了把我心里那个“什么什么”写出来、写到位、让人看完以后,至少会掩卷想一想。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自己究竟要写什么,写的是什么。如果写小说的时候,一心想的是在地上走来走去地展示冠翅上的羽毛、表演跳跃的姿态、发出婉转的鸟鸣,而最终不能展翅飞到天上去,那么,这只善走的鸟,只能作为一种独特的观赏动物,终究难以让我们实现飞翔之梦。无论怎么写,前方都有天空在召唤。那是超拔于地面之上的气流,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写“这一个”而不是“那一个”的原因。有了这个心理依据,我才会知道,怎样才能最贴切地表达出那个“什么”。若是我们吸引读者在小说中穿过了故事和语言的华丽、曲折的长廊,走到尽头,最后却被他们发现廊内外均空无一物,那么,怎么“说”,也都是白说了。我仍然老老实实地滑翔,让风渐渐托起羽翼,然后起飞。             2007年6月于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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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5 19:34:28 | 显示全部楼层
据说,宝泉岭论坛知青文化版主丁一,是张抗抗此文中的“洪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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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5 21:41:57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土豆 发表于 2020-12-25 19:34
据说,宝泉岭论坛知青文化版主丁一,是张抗抗此文中的“洪伟”的影子。

    窦兄说得没错。小说的素材来自新华农场16连,主人公原型于洪滨,知青教过的学生,当过电影队放映员,做过体育比赛解说,知青情结悠悠......他父亲于福田是58年转业军官,曾任连队指导员。其媳妇周以菲,农场宣传口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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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6 06:54:19 | 显示全部楼层
      鸟善走还是善飞?又一个运动学的基本问题。主人翁丁一有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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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7 21:28:56 | 显示全部楼层
离去本来或许是一份厚礼,但那是一份不得已的礼物,告别了透着芳华的黑土地,或许就永远告别了芳华。作家就是作家,不服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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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29 10:49:37 | 显示全部楼层
颜逸卿 发表于 2020-12-25 21:41
窦兄说得没错。小说的素材来自新华农场16连,主人公原型于洪滨,知青教过的学生,当过电影队放映员, ...

   颜兄提供的情况正是,咱们都是由宝坛结识的丁一。
   小于很聪明,把于拆解了就是“丁一”。
   哈市的郭桂芳大姐写了一篇“我的两个小朋友”,小朋友就是小于夫妇,当然是篇写实的文章,发来让土豆先过眼瘾。文章里提到张抗抗的这篇文章。
    张抗抗至少在三篇小说里讲了“洪伟”的故事,此篇写出了新花样。“你准备好了没?———洪伟问自己。”,一个短篇小说里三次重复出现这句话,可见抗抗也在纠结着呢。
   土豆阅读开头几段,就惯性地预料小说的结局:老师,我来看您来了。哎呀,是洪伟啊,来,快进屋......
   可抗抗就不这样整景,真如刘军说,作家就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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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0 15:24:38 | 显示全部楼层
张抗抗不愧是个大作家,文章写得真好,一件小事铺展开来,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引入入胜,余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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