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插队的黑龙江省萝北县肇兴公社群力大队……
淘黄金
作者:谢善实
动员会 国人稍有些岁数的一般都知道毛主席号召“大办钢铁”,但是大概很少有人知道毛主席号召“大淘黄金”。 当然,这事拿不出文献证据,我只不过是从生产队书记在“大淘黄金”动员大会上听说的。我所能见到最大的官不过是公社书记,排下来,大队书记也算是很大的官了。大队书记在大会中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老毛子每年能生产五千吨黄金,我们只有五百吨,所以要大淘黄金。下面有人说,五千吨,有这么多吗?大队书记听到了说,这是县革命委员会说的,县领导在上面说,谁敢问他?想想也是,县领导该比公社书记大多少啊!不过我想起来,以前地理课中读过,世界黄金产量南非最高,也不过二百多吨一年,照书记说法,凭五百吨产量中国就是世界第一了。疑问归疑问,但听说老毛子黄金比我们多,大家听了都不服气,老毛子什么了不起,他们过江来会晤,吃起饺子来狼吞虎咽,见了中华牌香烟,嘴上叼一支,两只耳朵边还要各夹一支,可见没得吃没得抽。凭什么他们淘出的金子是我们的十倍。大队书记接着又说下去,县里已经分配下任务了,每个生产队都要去淘黄金,今年上交四两。大队党支部与革委会凑了一下,我们队出十个人,到太平沟九里庄去淘黄金,现在去,上大冻前回来。当时已经八月份了,十一月上大冻,大概还有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能淘出四两黄金吗?我们是知识青年,来接受再教育的,当然什么也不懂,也没有说话份。这时贫下中农们可议论开了。十个人,三个月,少说也是九百工,四两黄金也不过四百八十元,这合算吗?我悄声问一旁的农民,黄金不是九十几元一两吗?四两黄金说什么也不到四百元呀。我们几个知青刚议论几句,几位老农听到了,就说,青年(当地人将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简称为青年,而不是叫知青)懂个啥,淘来的是原生金,原生金比银行里的黄金贵。原来如此,不来接受再教育就连原生金三个字也说不出。屯子中很有几个淘过黄金的,街口老刘头就是一个。那个老刘头,成天拄着一根木棍,人家是罗圈腿,他却两膝以下向两侧倾斜。在北大荒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穿棉裤,穿成这样丫叉腿的可不止一个两个。 老刘头老家山东,伪满州国时期曾在山沟里淘金沙。第一次淘来十两金子,足够回山东买田买地了。他用一条宽大的腰带将金沙缚在腰上回家了。一出山沟就有人与他结伴同行,一路管吃管喝。要说老刘头也够小心的,每天晚上住大车店也不解腰带。那天早上老刘头一觉醒来,腰上松松的,腰带与黄金都不见了。好在还没到哈尔滨,就连打短工带乞讨,又来到了太平沟。过了几年,他又淘得七八两黄金,又想回山东了。可是就是不长记性,这次跑得远一些了,可也没有进关,不到沈阳,这十几两金子又被人拐走了。这下老刘头不想再淘黄金了,就到萝北县肇兴种地。因此说,我们屯子虽然离太平沟远些,却也不乏淘黄金的行家,这次“大淘黄金”理所当然应该多作些贡献了。 太平沟往北还有个地方叫九里庄,离肇兴差不多有二百多里地,去了就回不了家。家中老婆孩子热坑头,谁抛得下呀。叫青年去。有人咋呼了一声。青年家在浙江,又没娶媳妇,屯子里是家,九里庄也是家。我们知识青年嘛,当然不在乎,“伟大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哪里有高山,就让那里献出宝藏!”去!说不定淘出金疙瘩来还能发财呢。可是光靠一帮青年能行吗?认不出金脉,也不会淘,总得有个领队的。大队书记发话了,谁领队,贫下中农总得带个头嘛。老孙大叔怎样?以前钻过山沟沟,淘金沙什么的都见识过。一屋的人就回头瞅老孙头。 老孙头当然也在开会,坐在后面的角落里,叭哒叭哒地抽老烟,好像大队书记并没有在叫他的名字。众人一听自己不用离开老婆孩子热坑头了,乐得附和:老孙大叔,书记看重你呢,三个月带着一帮青年,说啥也淘回四两金子了。 老孙头发话了,去倒没什么,可是给多少工分一天?大队书记很爽快,随队里的最高分,再加一分,这一分是离家的补贴。十月十一月刚好碰到队里割地,最高分是十五分,外加一分就是十六分。今年大豆苞米都不错,二元一工没问题,一工十六分,少说也有三元多。这一去九百工,三九二十七,二千七百元呀,可是淘回四两金子才不过四百多元钱。老孙头嘟哝了一句。大队书记马上说,什么三千二千的,要算政治账,我们四屯淘出四两黄金,他们五屯也是四两,整个萝北县每一个队都是四两,整个合江地区每个队都是四两,将老毛子压下去。这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 要是刚到黑龙江,二千七百元换回四百多元钱无论如何是想不通的。以前读历史,知道封建社会农民要服劳役,碰到开明皇帝,薄轻徭薄赋,农民就能少服劳役。现在经过几年的再教育,懂得了现在的农民也要服劳役。公社化了,不是每个人都要去服役,而是派出几个人去,一去几个月,照样拿工分,就像上面说的,出外能多加一分,出去了就是为国家干活,算是临时的全民工人,拿起铁锹往地上一拄就是半天,因此知识青年最喜欢出民工。这些工当地叫“冷工”,就是不会给生产队带来收益的用工。到年底冷工分摊到每个人的头上。刚到黑龙江那年,碰到的事情特别多,珍宝岛打仗,饶河要修国防公路;森林火灾,生产队又要派工去打火,这年每人足足扣了二十多个冷工。现在大淘黄金,譬如出冷工,况且多淘黄金能将老毛子比下去,无论是贫下中农还是知识青年,谁都没有意见。虽然是重大政治任务,可老孙头没有慷慨陈词,只说了一句,俺去就是了。 大总统 老孙头叫孙万成,屯子里的人打趣叫他大总统。这又瘦又瘪的一个人说什么也难以与大总统联系起来,但叫他大总统却也不无原因。老孙头的头上有一大串大字号的帽子,大总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顶。 我刚到黑龙江省萝北县肇兴公社群力大队插队落户,一到就经常参加批斗会。批斗会是在大队会议室开的,说是会议室,其实好比是一间大马厩,北方马多牛少,一个生产队有几十匹马,牛却只有两三头,马和牛都关在一起,那个地方叫作马厩,却没有叫牛棚什么的。马厩里喂马,会议室里“逗”“牛鬼蛇神”,相差不远。会议室里放的是一排长凳。肇兴虽然不在林区,但黑龙江一解冻就有漂流木下来,不但是生产队,就是个人也经常从江上打捞上粗大的红松来。因此屯子里多的是木材,长凳也就特别厚重,样子与关里一样,凳面却比关里的长凳足足厚出三倍,不过凳面再厚,上面并不能多坐一个人。会议室前部三米宽的地方不摆长凳,那就是领导的主席台。批斗会时也成了“牛鬼蛇神”站立的地方。这一排到底站过多少“牛鬼蛇神”,我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其中有一个人,特别年轻。一到冬天,贫下中农穿黑棉衣,“牛鬼蛇神”也穿黑棉衣,但“牛鬼蛇神”背后都挂着一大块白布,上面写着地主、富农、土匪之类的字,字是黑色的,再打上一个红红的大叉。这个年轻人背后的白布上写的是“现行反革命”。上了岁数的人听到这个罪名就会吓一跳的。年轻轻的怎么就成了“现行反革命”?原来当时有一首歌,歌词是:“新盖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冬天地打场,这个年轻人却偏要唱“屋里挂着某某某的像”,本来嘛,这也不错的,谁家的房中不挂一幅自己的照片呢?可是这是颂扬毛主席的歌,哪能容得了乱唱,于是他就戴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批斗会上他的的腰弯成了九十度,头也低得特别低。后来帽子摘掉了,在苞米地铲地。那时候讲究“出工打红旗,坐下就学习”。本来嘛东北干农活,就要歇气的,干一阵就休息一会,称作“歇气”“庄稼人好当,第一气难过”,第一气特别长,活儿累人。那天歇第一气,说是坐下就学习,其实也就是瞎唠嗑。我就问那个“现行反革命”,批批斗时候你是不是特别害怕?想不到他大笑气来,说,我害怕什么?我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抬气头来?他说,我能抬起头来?一抬头,一些人就逗我笑,我也会跟着笑起来,几个小子还不趁机来按我的头?这不自讨苦吃?你不怕将这顶反革命的帽子戴到老?他想也不想就回答,戴到下辈子也不怕,不就当农民呗,还叫我上班去?当地管吃皇粮拿国家的工资叫“上班”。想想也对,处理历史反革命、右派也不过是下放到农村当农民。 老孙头就不一样了,这样的人,文化大革命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将他揪出来,而且必定是头号“牛鬼蛇神”,因此每场批斗会他都是第一个出场。老孙头一站到牛鬼蛇神前列,坐在前排长凳上的人就高呼,打倒大汉奸孙万成,打倒大特务孙万成,打倒大地主孙万成,打倒大土匪孙万成,大倒大叛徒孙万达。老孙头也在上面跟着喊,打倒打倒打倒。坐在前排大队革委会的领导班子成员,指着孙万成吼起来,孙万成,你还有什么罪行,孙万成就举起手臂喊,打倒大富农孙万成。我坐在底下想,既然是地主了,怎么还会是富农?但是大家也不管这些,也一起喊,打倒大富农孙万成。喊过一阵,又有人说,孙万成,你还干过什么坏事。老孙头的腰本来已经弯得很低了,头离地也不过三尺,这时抬起头来,眼睛骨溜溜朝场中扫了半圈,就从与地面平行的背脊前伸出手来,高喊,打倒大总统孙万成。下面的人也照样跟着喊,打倒大总统孙万成!过了片刻,有人一想不对,就大吼起来,孙万成,你耍什么花腔?老孙头这时也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头低得更低了。后来我问过他,为什么会喊打倒大总统,他说,实在想不出大字后面还能加什么了,不过我决不是伪满州国的皇帝。这个皇帝我操他十八辈祖宗。 那个年代,农村没有娱乐活动,也不作兴文化下乡,就是下乡了零下四十度也放不了露天电影。即使跨入了新世纪,也是“三个月种地,三个月准备过年,一过年就是六个月”。这些批斗会就成了贫下中农们的娱乐活动,也包括那些“牛鬼蛇神”,大家一起娱乐。 黑龙江跑完了冰排,地也解冻,各个生产队忙着种地,穿在人们身上的黑棉袄也脱掉了,孙万成们挂在黑棉袄上的白布自然也随着脱下,慢慢的,谁也不记得什么大特务大汉奸了,但大总统总是有人在叫。知识青年们与老孙头熟了,免不了也叫他几声“大总统”。他听了只是撇撇嘴笑笑。听人说起,老孙头以前还是抗联战士。有次地头坐下歇气,我就问他,老孙大叔,你真的参加过抗联。他就一脸认真地说,这还有假的?那么杨靖宇你也看见过?这个当然,我还和赵尚志一起待过呢。那么杨靖宇作的歌你也会唱?当然会唱,老孙头一脸的认真。那你唱几句让大伙听听。老孙头咳嗽一声,就唱起来“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老孙头的嗓音有些嘶哑,显得苍凉。一群人坐在垅沟上听着。虽然夏锄时的太阳很热,但我分明感到背后有些冷。我又问,那么说,你是老革命了,为什么还在爬地垅沟?老孙头听了脸上毫无表情。 后来问了生产队里别的老人,大家的回答是一样,都说老孙头确是抗联战士,没假。那为什么还爬地垅沟呢。原来,打跑了小日本后,解放军就来了,国民党军队没有到过肇兴。这下老孙头当了官,不久带领工作队进小兴安岭,请深山中的鄂伦春兄弟下山定居。我们从电视上看到,鄂伦春族同胞都欢天喜地下山了,可是老孙头碰到的鄂伦春兄弟却不是这样,他们横竖不肯下山,这下把老孙头惹火了,他命令手下一把火烧掉了鄂伦春人的树皮屋,将他们都押送下山--我们总是干一些一厢情愿的事。亏的是老孙头,他犯了错误,记大过处分,开除党籍,回原籍参加劳动。不是说社会发展是有客观规律的吗?可是总喜欢人为去干予社会发展的进程。后来上面念他对革命有功,就让他享受国家干部待遇,这待遇前面应该加什么词,我实在想不出,如果用“五保户待遇”总有些不太对头,其实却也差不多,那就是老孙头家里的人每人每月能拿八元钱的补贴,生一个小孩加八元。老孙头,他的母亲,他的老婆,三个了,后来有了五个小孩,一个月能拿八八六十四元钱,这在当时比得上一个大干部的收入了。另外生产队挣了工分,年底还能分钱。用现在的话来说,应该是十足的大款了。 照老孙头说,抗日联军被打散后,都是从肇兴撤退到老毛子那边去的。老孙头说,这些人都是我安排过江的。他要开展工作,就得与日本人打交道,与土匪打交道,当然主要是为抗联工作,现在想来一点也不奇怪,可是那个时代却不管这些。“文化革命”一开始,因为老孙头与小日本有联系,就是大汉奸,与胡子也有交往,肇兴一带很吃得开,是个十足的大土匪。于是就戴上了大汉奸、大特务、大土匪一连串的帽子。当汉奸当土匪的都是地主,于是又有了大地主的帽子。身为抗联战士,又当汉奸、土匪就是叛徒,汉奸总该为日本人提供过情报,因此必定是特务。所以除了大总统,其他的罪名都顺理成章。有这么多罪名,就不能拿国家补贴,老孙头六十四元一月的补贴一下就没有了。 没有了每月六十四元,老孙头棉衣里面只有一件白布衫。五月份菜窖里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大地却还没有完全解冻。走进他家看看,坑桌上一只大盘子,盘子上是灰黄的大饼子,就是包米面发了酵后做成的饼,再就是一碗大酱和灰不溜的盐菜。还有一盘绿绿的看不清是什么。一问他是,他说是婆婆丁。婆婆丁?这是什么玩意儿。老孙头说,蒲公英,蒲公英也不知道吗?这才想起,地野上已经有些稀稀拉拉的绿色,原来是蒲公英,而且能吃。看样子并没有用油炒过,只不过用食盐拌了一下。 一家人围着坑桌吃饭,坑桌边上坐着一圈人,几个坐不下的就站在坑沿边,手捧着小米粥。老孙头招呼我也坐下吃饭,我说吃过了,他也不客气,只管大口咬着手中的大饼子。一个抗联老战士的伙食看了实在令人心酸。我就问,老孙头,你怎么想到参加抗联?老孙头说,小日本这么坏,谁不想打他们呢。我说,你们关外的总要等我们关里人来打小日本。杨靖宇就是关里来的。老孙头马上说,你瞎说啥,杨司令是关外人。错了错了,杨司令是河南确山人,是关里的。老孙头摇摇头说,不对,他是关外人。我见老孙头咬定了这么说,也就没有再争下去。就岔开了话题,老孙头,那你说说小日本怎么个坏法?怎么个坏法?你去过凤翔吗?朝北看就是北山,是不是?小日本在的时候,隔三差五能看到长长的一溜大车往山里赶,车上一个日本兵押着一个车老板,送什么呢,谁也不知道,那些车老板没有一个回来的。五屯老樊头,那时还年轻,也被小日本抓去拉货了。马走得慢,拉在了后面。车刚上北山,一下翻了,小鬼子也被扣在了车底下,压在底下嗷嗷叫。樊家那小子,一看那还了得,小鬼子爬出来还不一枪毙了他,就拿起铁锹狠狠砸在鬼子头上。割下他的脑袋跑到江对面去了。要到江对面去,老毛子就叫你提喽一颗小日本的脑袋,外加一条三八枪。 这些都是刚到黑龙江不久的事,到了大淘黄金的年代,我们一帮插队的知识青年也变得比贫下中农还贫下中农。地里的活太累,能到山沟里淘黄金,也算是换个新鲜,大家都想去,贫下中农们又离不开老婆孩子暖坑头。于是“青年”顺理成章成了大淘黄金的主力。老孙头自己也答应了愿意钻山沟。过了三天,生产队派出两辆大车,拉上十个人还有铁锹、土篮子和木簸箕上路了--那个时候最不值钱的是时间,谁都不在乎坐在大车上慢悠悠赶路。
九里庄 这个能淘到金子的地方叫做九里庄,在太平沟公社。 九里庄并不是因为离太平沟九里,也并没有庄。只有一长溜房子。房子的墙是用酒瓶垒起来的,再在上面抹一层泥。屋顶也与当地一般房子一样的苫着茅草。这间房子中住着十八个老头和一个老妇。当年这些人就是在此淘黄金,淘来黄金就换酒喝,因此酒瓶多得能垒墙。钱喝光了,岁数也大了,淘金的力气没有了,回不了老家,就在山沟沟里开些地,种种苞米,隔些日子下山换些盐,换些布,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个老妇人为他们做饭。他们在山上自在度日。碰到有人上山,他们一开口就问,现在是康德几年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小日本早就打跑了,那个当皇帝的也成了战犯,后来又成了政协委员。 我们刚进山没有房子住,只能借他们的房子暂住。头天晚上老孙头就叫大家包饺子。饺子包得很多,煮好后就盛出了一大盘。几个知青就伸出手来想捞着吃,老孙头眼睛一瞪就说,谁叫你们吃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老孙头这样凶。一帮人乖乖缩回了手。接着煮第二锅,俗话说,头锅饺子二锅面,这头锅饺子煮熟了凉在一边,大家实在想不明白。好在第二锅马上煮好了,老孙头却又端着送给九里庄的老头们吃了。大家只好吃第三锅、第四锅的饺子。难得吃上一顿饺子,大家也顾不得是第几锅了,尽力饱餐了一顿。就倒在坑上挺觉了。在北大荒上坑睡觉,都是头朝向屋里,脚伸向窗户。因此大家打开麻袋,抽出被子,就这样躺下了。刚躺下,还坐在坑沿上卷老烟的老孙头就吼起来,调过来调过来,你们还当在家里吗?大家听了一愣,以前哪天不是这样睡的?老孙头接下去说,这是在山上,在山上,知道吗?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在山上又咋的啦。老孙头就说,山上有黑瞎子,黑瞎子知道吗?就是大黑熊,背不住晚上会钻进屋来,它伸出爪子一抓,就抓到你头上,这还有命?大家听了只好乖乖调过头来。 晚上并没有黑瞎子闯进来。大家还在睡梦中,就听到老孙头喊,起来了起来了。他的吆喝声把大家喊醒了,迷迷糊糊的真不想起来。看着老孙头已经盘腿坐在铺上卷老烟,大家只好慢腾腾地穿衣服。起来后吃了一顿冷饺子,老孙头就叫大家背上把锯子和铁锹,同时又掷过一把斧子叫我代扛着,自己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块红布挂在了脖子上,抓过一瓶“北大荒”白酒揣入怀中,接着又捧起盛着饺子的盘子,说了声走嘞,带头走了出去。到了一棵红松前,只见老孙头放下饺子,从最近的人手中拿过斧子,一下砍在树上。斧头深深陷入树中,斧头柄一动也不动。他又从脖子上抽下红布系在树上,然后向我们摆摆手说,跪下。一边说,一边他已经跪在大树前。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马上听到了他的声音:俺们穷哥们都不容易。那帮青年浙江家里还有白发老娘。今天进山来淘金子,求山神爷保佑俺十个人平平安安,十个来十个回去。说完从怀中取出酒来,打开酒瓶,咕咚咕咚将酒倒在了地上,然后又端起那盘饺子也倒在了大树下。搞完这一套才到林子中伐木,准备搭地窝子。 干了一天,,看看天快黑了就收工往回走。又来到早上祭山神的地方,那把斧头还砍在树上,那块红布还系在树上,地上的饺子却一只也不剩了。老孙头说,你们看,山神爷吃过了饺子,会保佑俺们的。不知谁嘟哝了一句,还不是野兽吃掉的。老孙头回过头来瞪了一眼,谁在说,以后干活小心点。
淘金沙 真的上山淘黄金了。老孙头领着大家来到一处山岙,这儿离着黑龙江不远。山坡上的杂树、茅草早已经被揭去,剩下的是黄黄的泥沙,泥沙也早已经被人掏得凹了进去,看到的只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大坑。老孙头指着一个大坑说,就在这儿。这儿有金子?一帮知青一脸的疑惑。老孙头看也不看我们就跳进了坑中挖泥沙。一锹下去就往坑外甩,他一边挥锹一边说,还愣着干啥,下来呀。我们纷纷跳进坑中,挥起铁锹大挖起来。老孙着看了,撇了撇嘴,说都是一帮傻子,淘金哪有这么干的。跟我学学吧。大家就将锹拄在地上看老孙头的样子。只见他将锹顶在泥沙上,慢腾腾伸出脚来,在铁锹边上一踩,就停下了。过一会老又一扳铁锹,慢慢将锹举起来,待锹柄与地面平了,才猛一甩,将泥沙甩到坑外。然后说,像你们这样干,不到半天就会累得膀子发酸。膀子酸了,四两金子找谁去要?大家不服,就七嘴八舌地说,早点挖够金子早点回家。老孙头说,你们又没有老婆孩子,我不急你们急什么?大伙在这儿锹泥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淘金子,锹沙子,从来都是这样干的。 锹了几天泥沙,可是连金子的影子也没看到。老孙头说,现在先将它锹上来,聚多了拿到江边去淘,说不定挖出金疙瘩来,一下就够数了。于是大家总希望能挖出金疙瘩,但是哪来这样的好事。每天这样挖泥沙,实在乏味,经不住大家催促,老孙头拗不过大家,就说先将这些挖上来的泥沙淘完也行,淘完了再锹沙子。想想马上能见到金子了,一帮人都兴冲冲的,将泥沙挑到江边,卷起裤腿,趟进了黑龙江。黑龙江水这个冷呀,只有双脚浸过的人才知道。想想江南老家,这个时候男人都还光着膀子呢。 大家用木簸箕在江水中簸泥沙。老孙头两只手上下簸着木簸箕,簸几下,泥沙都散开了,就将木簸箕往下一沉,一大片泥沙就顺着江流冲走了。知青们手中的木簸箕却不听使唤,一摇泥沙就有一半漏到江中去了,不过到底也剩下些。可是剩下的还是泥沙,就是老孙头淘过的也是这样。 干了一天,一大堆泥沙只去掉一小角。老孙头说,要是将屯子里老王头叫来就好了。那为什么不叫他来?大家马上提出来。叫他来?他以前在这儿淘到金子就抽大烟,小日本打跑了,不能再抽大烟了,来瘾了他就一把一把往嘴里塞止痛片,这儿深山老林的,他一来瘾,哪来这么多的止痛片?大烟,味道很好吧?我们这帮知青纷纷问。老孙头听了,一只手放下木簸箕,扬起手来,啪的一下就打在离他最近的知青的后脑勺上,这玩儿也能抽?你们也要学老王头?一来瘾就在坑上乱打滚。 淘过一会,大家也与老孙头一样了,将泥沙一下一下簸出去。几天簸下来,能见到泥沙中闪闪发亮的光点密了起来。老孙头说,看到了吧,这就是金沙。大家说,肇兴江边的泥沙不也有这样的金点吗?老孙头说,小子,你们到肇兴去淘,看看能淘出多少来。淘一年也没有这儿淘一天那么多。 淘金子够难的了吧,淘金子都学会了,可是读了几年书,接受再教育却需要一辈子,这实在想不明白。看着泛上泛下的泥沙,闪金光的总是那么一点点,真有些沉不住气。可是老孙头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簸着。 挖上来的泥沙已经淘过好几遍了,金光闪闪的亮点越来越密了。收工回窝棚,大家都有些不放心,就说,老孙头啊,这可是大家淘了好些天才淘出来的,县里几个屯子的人也在那半拉淘,俺们一走还不偷了去?他们敢?老孙头发话了,这儿有山神爷管着。大伙咧开嘴想笑,却让老孙头瞅着了。不信?那天倒在大树跟前的饺子山神爷都吃了,你们都见到了吧。这事公社王书记也不信,结果咋样?他娘病了照样叫人来跳大神。累了一天,谁都不想多说话,默默走了一阵,心想要是真的有山神爷就好了,多倒些饺子,他就会保佑我们回老家。 金疙瘩 淘了几天,锹上来的泥沙都淘了好几遍,终于有了几撮金粉,老孙头说,也该有一两多了吧。这时传过消息来,北山屯子里有个青年淘到金疙瘩了。金疙瘩,金疙瘩是什么样子的?该是拳那么大的金块吧。大家都想见识一下,决定第二天去找他,就与老孙头打了招呼。金疙瘩有什么好看的,老孙头嘟哝了一句,却没有反对。 那个大队淘金的地方离我们的地窝子并不远,不用十分钟就到了。进了他们的小窝棚,就见到那个人坐在铺上一口一口抽着烟。大家就说,好小子,你不是淘到金疙瘩了吗?拿出来大家看看吧。那人一翘嘴,烟卷就翘得老高,袅袅烟雾使他眯起了眼睛,他一手伸进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纸包。然后吐掉烟蒂,慢慢打开了小纸包。大家伸长脖子一看,原来只是比黄豆还小的小金粒。不禁都异口同声嘘了一声。你们还嫌小?告诉你们,我们领队的说,他以前淘了多年的金子,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金疙瘩。他叫我交出来,我才不交呢。领队的到太平沟打过电话,明天大队书记也要来。我要这金疙瘩,不要这两个月的工分了,这总该行了吧。大家说,矿产是国家的嘛。那人说,那么我们知青是不是国家的?我们已经把青春都献给国家了,留下这么一小粒金子作纪念还不行吗?别逼得我急眼,急眼了一锹撂倒一个跑到江对面去。大家听听不是话头,就走了。 那人果然到江对岸去了,不过不在当时。大队书记来了之后,那人还是不肯交出金疙瘩。后来回到了大队,派出所来人,收缴了他的金疙瘩。他忍下了这口气,等黑龙江一封冻,他晚上在屯子的道口等着,大队书记耍完钱回家,他瞅准了一麻袋套在书记头上,暴打一顿,跑到江对面去了。 我们呢,虽然没有淘到金疙瘩,但三个月也淘到了足足五两多的金子,该回大队了。老孙头说,再过几天吧,这些天队里割地拉地,活儿累得很,俺们在这儿照样十六分一天。等江面封冻以后再回去。那时江面上能开汽车了,大家坐大客回家,多出的一两金子说啥也够大伙坐趟车了。当惯了农民,难得享受一次公费(当然这只是集体的钱)坐汽车的机会。大家当然都赞成。好在没过多久,到了11月17日江面就封上了。大家在山上看到,推土机在江上推冰道,知道快通车了,就将被褥塞进麻袋下山了。到了太平沟,果然听说过三天就有客车开到县城去。 大车店中呆了两天,第三天就坐上了大客。车开了,售票员就喊起来,现在对着汽车的前进方向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有人说,这车道弯来弯去的,车头一拧不就对着老毛子方向了吗?一阵嘻笑之后就坐下了。那位售票员又说,现在跟着我唱革命歌曲,说完她先唱起来:“打倒美帝,打倒苏修!”这曲调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曲调,大家一听就会,也就跟着唱,她接着唱下去“打倒中国的赫……谁的胶鞋烤糊了?”原来天气冷,为了取暖,当地客车的排气管从车厢内通过。谁的脚搁在管子上就难免会烤糊。一个小子刚唱出“鲁晓夫”,就连忙抬起脚来。一阵哄车大笑。那人有脱下了鞋,掏出垫在鞋底的毡垫,大家一看,一只鞋垫上用黑线绣着“打倒美帝”,另一只是“打倒苏修”。这小子想拿鞋垫把一车人都熏倒?车上的人都齐声吼起来。那人说胶鞋烤糊了也不让人看看鞋垫?我这是打倒苏修的,打倒美帝的!气味也是熏苏修的。这小子老毛子能闻到你的臭脚味?老孙头坐在这人的前面,就回过头来啐了他一口。后面有人乘机打他的后脑勺。车上一时乱成一团。那人忽地站起来,看样子真的急眼了,将皮帽子往车座上一撂就要动手。有人说,急什么,鸡眼不如牛眼大,留着力气去打倒美帝打倒苏修吧。车上的人也随声附和。那人大概连自己也熏得受不了,再说后面的人见势头不对也安静下来了。不久车驰入了封冻的江面,人的呵气使车窗上布满了美丽的冰花,看不清窗的景色了,除了驾驶员谁也看不清车究竟朝什么方向开。
老毛子 终于回到了老家。后来有机会见到了那个淘到过金疙瘩的插兄。问他老毛子那边好吗? 他说,还好呢。好歹没送命: 一到江对面,老毛子当兵的就像抓小鸡一样将我抓了起来,剥光衣服,推进一间房间,房间顶棚没头没脑就喷下药水来。没办法,只好憋住气忍着。过了一会,门开了,老毛子当兵的进来,叫我穿好衣服,又将我带到了一间办公室。办公室中间坐着一个老毛子,一看他的肩章就知道是当官的。他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一旁当兵的就拿起桌上一个铁圈往我头上套。没套进去,我又被带出来,到了另一间房间指了指椅子,我就坐在一张桌子边,同时拿出一张纸,上面有数学题也有问答题,写的是中文,什么你是中国哪一省的,省会在哪里,什么苏联在哪个洲,首都在哪里。我可不是傻子,第一次用铁圈套头就是看你智力如何,现在是进一步测验,测验及格就送进间谍学校。说是学校也就训练一月两月,送你过江。回到这儿,一抓住了还能活命?我就在纸上乱写一气。果然,老毛子没有叫我去培训,送去做苦工了……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苏关系解冻以后了被遣送回国。 听了那人讲述,想想老毛子可真是傻到家了。以前上海多白俄,上海人都叫他们为罗宋,俄语Росиия译成汉语是俄罗斯,译成罗刹、罗宋也没有错,只不过上海人叫起来后面必定要加上饭桶两字。后来苏联成了老大哥,不能再叫罗宋忽桶了,人们才渐渐忘掉饭桶两字。铁圈套头,头大套不下,就算智力高?真是饭桶的想法。再一想,不对呀,苏联科学家不是早就进行过研究吗?1929年,莫斯科大脑研究所开辟了一间“伟人大脑陈列宝”。这里的一些特制烧瓶里还收藏有好几十个大脑,这里有斯大林、基洛夫、马雅可夫斯基、高尔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等著名政治家和文学家的大脑,也有巴甫洛夫、米丘林、门捷列夫等著名科学家的大脑。通过研究他们得出结论,大脑的重量并不能衡量智力的高低--,列宁的大脑只有1340克,而屠格涅夫的大脑重量却重达2012克。科学家们就认为不能由此断定列宁的智力比屠格涅夫低。可见饭桶两字确实可以不拖,铁圈套头什么的只不过是他们根本没将逃过去的人当人看待,不然也不会用药水乱喷了。老毛子叫跑过去的人当间谍,也只是“广种薄收”,有情报收集过去,当然很好;一到对江就被抓起来枪毙掉,死了的也不是罗宋的人。“广种薄收”是从老毛子角度来说的,从我们这儿来说呢就是厚收。知青却希望有更多的人跑过来,抓特务的机会更多,抓住一个当“反修英雄”。萝北县就出过这样的“反修英雄”,不久就成了工农兵大学生,知青们羡慕得不得了,渴望抓一个老毛子间谍,然后离开反修第一线成为大学生。抓到的是什么人呢?谁也没有细想,是不愿想?是不肯想?是舍不得想?想了最接近现实的回家梦想就会失去红彤彤的光环--不用细想就知道,这些间谍原来是我们的同胞,那个“反修英雄”抓到的间谍长着黑头发黄皮肤。也许抓到的还是知识青年,几个月前还一起睡在一铺坑上。 当时跑过去一头牛,向老毛子要回来得付一万元,跑过去一个人,要回来得付十万元。刚到黑龙江就曾见到老毛子送过来一个人,老毛子是用快艇送过来的,将人交给了边防部队的解放军,随手还送过来一把镰刀。后来陆续又看到过几次这样的事。奇怪的是没有见到跑过去的上山下乡的知青被送回来的。难道他们不想赚十万元钱?更奇怪的是这儿的知青明知那边不将人当人,却还要跑过去。老毛子没有饺子吃,没有香烟抽,却没有人跑过来。 一晃在老家待了30年了,时代也跨进了21世纪。为了锻炼身体,我每天步行上班。走得累了就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唱着唱着就唱成了“打倒美帝,打倒苏修”,唱着唱着就想起了这段往事。想想中国的赫鲁晓夫早已平反,又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了,苏修倒确实打到了,成了前苏联,美帝嘛也在闹金融危机,这是垂死挣扎的表现。可是刚好圣诞节临近,看到一家商店的大门口一个装有机器的圣诞老人正摇头晃脑,扭着屁股在吹萨克斯管。这不是美帝公然在向我挑衅吗?于是唱到“打倒美帝”就加大了嗓门。这时刚好有两个时髦的女士从一旁走过,侧头看了看我,那眼神分明在说,这人有毛病?我也只得赶快住口,报以一个尴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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