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韵痕(117) 孤独的南唐石马
九十年代初一个春日,我与几位同仁到南京,阎君作为热情的东道主,定要陪着逛逛六朝故都。出发前,他说,这回领你们看大家几乎不到的一个地方。 车子出城,往栖霞山方向驶去。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柳枝摇曳,菜花吐黄,身后为巍巍钟山,眼前乃滚滚长江,真是好一派江南风光。我每到龙蟠虎踞的石头城,总能感受到一种生发出思古幽情的“场”,令我怦然心动。只要站在江水拍岸的土地上,只要稍稍掀起古老历史文化的一角,就会涌出“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至今”(刘长卿《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眺》)的悲怅感。 忽然,阎君招呼停车,说到了到了。在一片麦田中间,我们看到了一尊石马,孤零零地兀立在那里。 这是一尊南唐的石刻,阎君要我们注意,这匹马的秀美姿态,妩媚神情,以及清俊宛约的丰采,还有行云流水般的动感。他若不说出来,也就一眼掠过,经他一解读,果然有与常见的截然不同。这尊骏马,通体洋溢出浪漫而又多情的南人气韵。 有人问,确实是南唐后主那时代的石刻吗?阎君说,这是经过文物专家鉴定的,但不知为什么,只有茕茕独立、形单影只的一匹,也许是一篇只写了开头,而没有写到结束的文章。 清人沈德符在其《敝帚斋余谈》中,为李煜抱不平:“南唐李昪,固吴王恪之后也,据有江淮,垂四十年,史家何以不以正统与之?”正统不正统,由史家推敲去,姑置勿论。营造帝王家的山陵,其工程之浩伟,往往要穷毕生之力。但即位后只坐了十五年江山的李煜,活着都难,遑顾死者?也就只能是这种虎头蛇尾,不了了之的结局。 事隔多年,旧事重提,难免有时光无情之叹,同行者中,有过知天命,亦有近花甲。但嫩绿秧苗中的那匹石马,也许就是《玉楼春》中“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的那一匹吧?却会永远兀立在那里。 远游归来,夜色朦胧,挂在女墙之上那一弯浅月,犹历历在目,真是“六代绮罗成旧梦,石头城上月如钩”(鲁迅《无题》)。也许,往事总是不堪回首的,回忆那匹孤独的马,回忆那位被牵机药毒死的不幸诗人,总是禁不住对于这块土地上文人命运的思索。 从历史版图来看,充满浪漫色彩的南人,与信奉现实精神的北人交手,从来没占过优势。正如那匹孤独的江南石马,秀丽中透着柔弱,清癯中显得单薄,文雅中未免过分温良,跃动的神态中,缺乏男性的雄壮。 所以,中国南部的统治者,有过多次声势浩大的北伐,几无一次是绝对胜利的。相反,金戈铁骑的北人南下,从来不曾折戟沉沙过,这也是石头城断不了在漩涡中求生图存的缘由。 (原载于《江南游报》1999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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