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兵团天津女知青孤苦飘零的人生 松竹散人
一个人的命运从出生之日起基本就决定了一大半。“命运”两个字宜分开解读。命是出生的家庭背景,运就是生命成长的历程。命无法选择,而运可以在一定程度和范围内人为地选择和施加影响。
和我曾经相处五年的兵团同事,她悲苦飘零的人生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出生父母的影响。这种影响几乎伴随她一生。
这位兵团同事,是位来自天津的女知青,名叫刘霞,是一位美中混血儿。
像她这样的出身,在国内不多,在后来的单位,当时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系统是唯一。
她解放前夕出生于青岛,父亲是美国驻青岛领事馆工作人员,母亲是中国人。
新旧政权更替后,代表旧政权的美中领事馆撤销。父母离开中国回国。而她从此成为弃子。
国家命运的变化带来的一粒灰尘,落在了她的身上,而对于她就成了一座山,带来难以承受之重。
她因出生于中国,按规定不准离开,无奈,她被父母私下托付给自己的朋友,一位在青岛的法国独身老人抚养。
一年多以后,她当时也就是三四岁,这位抚养她的法国老人在睡梦中离世,她早晨睁开眼,肚子饿了,看到身边的老人怎么也唤不醒,最后被邻居获知。接下来她被送到政府办的专门收养孤儿的福利院。
此时的她对于父母的印象是模糊的,没有家庭和父母的概念,不知母爱父爱为何物。
六零年前后她的命运再次发生了转折,她被来自天津的一对年轻夫妻收养。
她的养父母均在天津市委系统工作,具体单位的性质属于后勤接待系统,专门接待上面来的人,名称叫“老干部俱乐部”,从名字上自己去理解,无须多解释。
养父是单位第一把手,母亲是部门负责人,两夫妻均为留苏学生,这个熟悉现代史的都不陌生,很多中共早期领导人都有留苏背景,那里是社会主义大本营。
两人婚后多年没有生育,于是通过组织介绍找到了青岛孤儿院。
养父母在孤儿院亲自筛选寻找,发现了这个碧眼金发鼻梁高耸的混血女,当即决定收养,她就是刘霞,这个名字是养父母取的。他的养父叫刘青山,和解放后天津大贪污犯刘青山同名,但不是一个人。
父亲当时的职务是正处级,家庭条件相对优越,把养女视如己出,宠爱有加。
蜜水罐里泡大的孩子,养成了独有的习惯和性格:不能吃苦、动手能力差和口无遮拦。这种性格后来走向社会后,必然和社会产生断层,难以融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更不知“稼穑之艰辛”。
时间到了1965年,文革风暴席卷全国,她的父母自然难以幸免,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靠边站。
而作为养女的她一定受到牵连自不必说。当时适逢兵团在天津招工,她作为第一批支援西北的知青,来到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
她当时来到的单位是,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三团六连。她当时正值十八岁花季的年龄。离开父母的怀抱,接下来将独自面对生活中一切风风雨雨。
这个地方在甘肃酒泉境内,叫饮马农场。地点在玉门附近,毗邻内蒙。
该地历史上习惯称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和巍巍祁连山并排延伸至青海新疆,千里戈壁,一望无垠。
极目远望空旷悠远,滚滚黄沙。当地人有个顺口溜形容本地的气候特征: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
这里的春季常常会遇到沙尘暴,一般的沙尘暴刮起来,黄沙遮天蔽日,对面看不到人。大的沙尘暴可以把毛驴吹起来,然后跌落地下甚至摔死。行路人遇到沙尘暴,赶快卧倒,等到风暴消失了再起行路。
这里是汉代的古战场,边塞诗人眼中的美景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当年李广、卫青和霍去病就在这里和匈奴厮杀的昏天黑地。霍去病的墓就在距这里几十公里的现酒泉市公园内。
来自全国五湖四海的兵团战士,相聚在这千里戈壁滩上开荒种粮,“屯垦戍边”。刘霞自此作为兵团战士的一员加入了这个大家庭。
兵团职工每天的工作就是集体出工和政治学习。这里的土地适合种植啤酒花和小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接近原始状态的生活。
18岁的花季少女,虽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却是怀春的季节。她接近一米七的身高,身材纤细修长,加之一副洋人面孔,使得身边很多男性蠢蠢欲动。
兵团向来是男多女少,所有兵团男职工面临的第一大难题就是婚姻困难,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大约在十比一还不到。
极少的适龄女性成为男性竞相围猎的目标。那个时代恋爱基本都在地下暗中进行,不敢公开。那是个突出政治的年代。
所谓突出政治,就是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均可以和政治关联。比如男女公开恋爱,过分亲昵,会被认为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思想堕落而受到批判。那个时代恋爱以写情书为主,尽量引用诗词以感动对方。读书的好处由此体现一端,男女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少。
她身边自然也不乏追求者,面对若干追求者,以她的人生常识基本为零的人生阅历,往往不知如何应对,加之她向来说话口无遮拦,不谙人情世故,无意中伤害了一些人。被他无意伤害最深的就是一位厂医,几乎是毁了此人一生。
这背后是否被人利用,是否有男性相互竞争中使手段,外人很难说清楚,后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在这茫茫戈壁滩上度过了五年时光,曾经是父母跟前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女汉子。
七零年下半年她的工作单位发生变动。她和几个同事一起被调到农二师15团四营,当地习惯称国营岷县天门山药材农场。
这里位于甘肃省南部,洮河中游,地处青藏高原东麓与西秦岭陇南山地接壤区,属温带半湿润向高寒湿润气候过渡带。秦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古临洮即今岷县。也是董卓的故乡。
这里距岷县县城68公里。
该场在一个被大山包裹的山坳里,群山连绵,抬头仰望山峰终年积雪。
和她一同来的是五个人,为何被调来?是因为当时中苏关系紧张,这几个人要么是家庭出身或者是个人的原因,当时被认为是政治上不可靠的一类人,所以被调至远离边境线的地方,据说是考虑避免他们逃跑至国外投苏。
当时和他一起来的就有一位回民右派,武威回民小学马校长,还有赵玉帮、张强等人。
这时她已过了青春期,到了可以考虑谈婚论嫁的年龄。当时按照养母的意思,等段时间看政策是否会变,争取回天津再考虑婚姻之事。如果实在要找就找一个同去的天津知青,将来还有一起回来的可能,最起码生活习惯语言更易趋同。
但是最终她嫁给了单位唯一的一位拖拉机司机。
拖拉机司机在当时场里算是很受人羡慕的职业,不用每天去地里劳动,无需早出晚归餐风饮露,不用拖拉机耕作的时候就无事可做,抽烟喝酒聊天,轻松度日。
这个司机是当地申都乡人,姓包,来自岷县孤儿院,文盲。他为刘霞的美貌所动。求助和刘熟悉的马校长做媒,加之自己百般献殷勤,小恩小惠,最终俘虏了芳心,癞蛤蟆终于吃到了天鹅肉。
记得我祖母在世时曾经说过,男人有爱情,女人没有,女人谁对她好就跟谁跑。
一般的女人扛不住男人的殷勤,这就是千古不变的现象:鲜花多插在牛粪上。
有些男人献殷勤可以把自己低到尘埃里。恰恰女性对这种低到尘埃里男性十有八九会缴械投降。
加之她幼年养成的对美食的嗜好,成为男性俘虏她的突破口。
七三年我来到场里,此时她已生有一女,本人蓬首垢面,衣冠不整,带着男性的军帽,远看像男性,坐在墙边晒太阳。
家里的炕上堆满衣物,室内一股刺鼻的尿骚味。表面上看她生活的很凌乱不堪。
原来这个场里有个汽车,我叔叔就是这个场里唯一的汽车司机。这个包司机是我叔叔的徒弟。
叔叔说过,曾经教他从油箱抽汽油,插管用口吸,学了半天都学不会,喝的满嘴汽油,为此叔叔气的打了他。那个时代师傅打徒弟是常事,叔叔说此人笨,唯一的优点是老实能吃苦。
后来叔叔连车带人一起被调走到团部工作,离开了这里,包司机就成了场里的老大。
包司机患有气管炎哮喘,烟瘾极大,还常常酗酒,性格专横,酒醉后妻子常对对妻子、孩子施加暴力。她每天和孩子都生活的小心翼翼,对男人处于绝对服从的地位。
自己远离父母,没有任何可以抗争的资本。
她原来天真地认为自己总算是下嫁吧,作为男人应该感恩戴德。结果不然,自己并未得到珍惜和呵护,反而等于自投罗网,真乃明珠暗投了。
那个时代象这类婚姻不是个别,有一大批。如《落花生》一文的作者许地山的女儿,就嫁给了陕西的一个老实巴交,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我的老家也有徐州的一位女知青嫁给我本家的农民哥哥。这在当时成为一种历史现象。
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是伦理,而伦理的核心又是婚姻和家庭。这类问题待专门的研究人员去深入探讨。
他们婚后的生活基本就是吃饭睡觉,极少语言交流。几年连续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三个女儿间隔都不到两岁,俨然生育机器。
本人日常除为三个孩子操劳,还要下地干活,身心备受摧残。身体也是越来越差,记得当时患了胆囊炎,经常痛的在床上翻滚。
每天去参加劳动,那时很多劳动项目都是定额考核,比如挖地,每人半亩,挖完回家。往山上送肥料,山高不能用牛车全靠人背,每人八百斤,背够下班。像她这样纤弱身体如何完得成?
别人基本都完成走完了,她还在干。有时候男人来帮一下,大部分时间靠自己坚持。
她当时常常求助于我,为何求助我?是因为凡是需要定额考核的劳动内容,都是由我负责记账分配。我当时年龄最小,要干和他们一样的工作,我也干不动,于是指导员和梁排长就照顾我,让我负责统计记账。这个工作我干了一年多,后来就在子弟小学当了老师。
我负责统计,她就私下给我说好话,让我关照,这个都懂,就是在数字上变通,完不成的变成完成了。
我现在说出来这个事,我们没有任何利益输送,那个时代想都不敢想。主要是出于同情。她经常称呼我小孩子,和她老公也是酒友。她比我大十几岁,有代沟。
我和他老公包司机也算是长期酒友,应该说我人生第一次喝酒就是在他家开始。第一次和不知就能醉人,主动喝,喝到不省人事,天津知青张雪年把我送回宿舍。
后来我们相处五年,共在一起喝了多少次酒记不清了,估算不会少于两百次。当时身处那种远离家乡孤苦寂寞的环境中,酒成为重要的精神支柱,“酒入愁肠作相思泪”,太想家了。
后来的1977年底,恢复高考我离开那里到兰州上学。
刘霞每年同样有一次探亲假,去时是蓬头垢面的黄脸婆,回来就变了容光焕发的一个人。按理夫妻和孩子应该一起回去,但因为养母极力反对这桩婚姻,养母生前一直都坚决不见这个女婿。
他养父于六八年患肠癌去世,去世之前她尚未结婚,探亲回去见不到养父,养父被站岗的军人隔离在单独的地方。
母亲74年去世,母亲弥留之际最耿耿于怀的就是她的婚姻,至死都不原谅她难以释怀。
79年政治形势发生了变化,知青开始回城。按照当时的政策就是回到父母身边,由原父母单位负责安排。此时她父母均已离世,市委系统查找档案统计需要落实政策的人,发现了远在甘肃的她。
市委专门为她们夫妻办理了调动和安排了住处。一家五口返回天津工作生活。
大约在两年后夫妻离婚,这个不难理解,不是以爱情结合的婚姻没有向心力。原来的结合是迫于环境,个人基本没有选择的空间。环境变了,人对爱情和美好生活的追求是终生的,这也是人性使然。
离婚后三个孩子均母亲一起生活,包司机于离婚两年后因肺癌去世。去世前她还是去照顾了一段时间,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
后来她单位改制下岗,一个人带三个孩子生活,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维持,而她又身无一技之长,且体弱多病,难以靠体力谋生。靠朋友资助和借贷为生,无奈把最小的女儿送人抚养。
曾寄希望再婚重组家庭,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又以失败告终。这应在情理之中。
几年前我曾去天津出差,找到她的原单位,原单位说她早已离开这个单位,后来去了哪里就不清楚了。
最近原兵团同事告诉我,她早已退休,和二女儿在一起生活,二女儿至今未婚。她本人不幸的婚姻,在二代都留下了阴影,女儿视婚姻为畏途。后来知道,三女儿被一个香港人领养。
她本来还有一次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和丈夫离婚后,她完全可以寻找在美国的生身父母,八九十年代,当时政策已经没有障碍,通过有关部门或媒体,找到的希望还是很大,如果能找到,可能命运会再次改变。
也许囿于见识,也许就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这也就是命运吧。
回溯她的一生,她出生不久即离开父母,没有享受到母爱父爱,后来的大部分人生都是在缺爱的状态中生活,缺爱的人感受不到幸福和阳光,缺爱足可以摧毁一个人,甚至可以毁掉人的一生,她是受害者。
我们失去联系二十多年,不知她一切可好,若健在应当是七十多岁了,只记得她的大女儿,乳名叫雪梅,不知她能否看到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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