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颜逸卿 于 2019-4-20 13:36 编辑
三间房
流年似水,岁月如歌。时光匆匆而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生命中的一些记忆,反而会更加夯实起来。比如,提起黑龙江,就会想起北大荒;说到江滨农场,就离不开“三间房”。在我10年的知青生涯中,三间房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和美好的遐想。 江滨的三间房,常常在回望里漫成无边的港湾,翻涌着那些永不再来的往昔。一个秋天的夜里,我梦见了三间房,它依然平整,依然热闹,开阔的空地上,黑龙江水拍打着无尽的往事,那些隐藏在岁月深处的场景都跳跃出来了。
话说三间房
江滨农场场部东北10多公里的黑龙江畔,有一个铭刻历史文化记忆的小小村落。两幢黄色的小楼,伫立在绿荫掩映中,显出独特的韵味;几排红色的砖房,排列在柞树林前,诉述历史的变迁。村后的黑龙江水,日夜不息地滚滚东流。这个地方,人们管它叫“三间房”。那么,这个地名源于何时呢? 三间房,黑龙江南岸的一个自然港湾。古代就有人到这里游居渔猎采集,近代有人常住,便成了一个居民点,后来形成一个屯子。据载,清朝末年,绥滨镇有位叫贾长山的中年人先来此地定居,后来人家渐聚渐多。民国时期,这里成了附近百里与苏俄民间贸易的一个口岸,很是兴隆热闹。老屯子里有百十来间房屋,常住的有七八十户人家,加上“跑腿的”,人口约有500多;有3条街道,4家商铺,2个饭店,还有赌场、客栈,来往商贾络绎不绝。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民贸口岸,方圆百里的大豆、土产,都从这里卖往江北。一到冬天,这里就更热闹了,人来车往,人欢马叫,大豆堆得像个小山似的。后来,小日本侵占咱东北,封锁了中苏边界,切断了与江北的民间贸易。这个屯子从活跃走向沉寂,人们纷纷离去,房屋逐渐倒塌,很快就衰亡了。最后,这里只留下了尤、张、宋三姓鳏夫,住在一间马架里相依为命,并以打鱼求生。马架被人们称为“三姓房”。后来叫白了,“三姓房”便成了“三间房”。 先民们开发荒原,江滨地界有了老三屯,1956年迎来了山东青年支边垦荒队,1960年萝北农场12分场在三间房建打鱼队,1969年打鱼队划为7连,1977年改称副业队。不过,人们对这两个称呼好像有点陌生,一提“副业队”或“打鱼队”,听的人一般都习惯地补充一句:“噢,是三间房哪!”
春到江两岸
我第一次走近三间房,还是到10团(原江滨农场)后第三年的开春。我奉命随拖拉机组帮助边防军开荒,就在三间房附近。帮助部队开荒是比较轻松的,夜里不干活,白天两班倒,而且伙食好。特别是使我有了充裕的个人支配时间,这在当时是非常难得的良机。 北国春天的早晨,寒意甚浓。我裹着老棉袄,独自漫步在岸边土堤上。春天的气息,渐渐传遍了历经半年冰封的大地,厚厚的积雪,开始在春风里慢慢融化。黑龙江上的冰块,已开始断裂、分化,在湍急江水的推挤下,前呼后拥,向东缓缓漂去。 由于三间房的江面,正处在一个大拐弯处,前面的冰排冲不过去,被堆叠在岸边,逐渐形成了三、四米高的冰墙,场景十分壮观。可后面的大小冰排却在江水猛烈的冲击下,继续一往无前地向前冲击,经过无数次顽强的碰撞冰墙,不时打开一条狭窄的江中缺口。举目望去,前头突围的冰排又进行一次新的集结,伴随震撼的碰撞声,浩浩荡荡继续前进,仿佛传来阵阵吼叫——开江了! 江北岸的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朵朵白云,层次分明的春色由浅绿到深绿,染遍了江边的灌木树林,高高耸立的瞭望塔,隐隐约约露出的红色的房顶,构成了一幅诱人的自然风景画卷,格外的喜人。但我马上不敢更多地欣赏下去,长期的形势教育使我时刻绷着一根弦:千万不要忘记,美丽的画卷里隐藏着凶恶的敌人,“老毛子(苏联)”亡我之心不死。 江南岸是江滨农场的三间房,前面不远处堤侧用木制品筑成的白色三角形“355”号航标架,显得格外醒目和端庄。堤面上不均匀地冒出了青青的小草,堤下湿润的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装。野花在春风的沐浴下竞相登场,有我知道的白芍、赤芍、黄花菜、盘龙参等,还有我不知道名字的许多野花,有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红色的,争相齐放,争奇斗艳,美妙极了。 不远处山丘边的水泡子,鸣禽在咕咕地叫着,不时有野鸭被什么声音惊动,扑楞楞飞向天空。放牧的姑娘一股脑儿朝那里奔去,继而传来咯咯的爽朗笑声。想必她们又捡到了一窝野鸭蛋,回去可享受一顿美餐了。 远方鲜红的拖拉机,在温柔的春光中伴着熟悉的轰鸣声,缓缓而行,所牵引的五铧犁卷出条条黑黑的泥浪,使作为开垦者的我感到特别的兴奋。 太阳越来越高了,我突然感觉到该去换班了。不过,我实在不想走出这春天的景色。在回归的小路上,心中不由自主地吟出一首诗来: 在这里,我听到了江水在歌唱; 在这里,我闻到了泥土的芳香; 在这美丽的黑龙江畔, 我遇到了一群美丽的放牧姑娘; 在这迷人的三间房, 我的心在飞翔……
神圣国境线
在那中苏关系异常紧张时期,处在国境线上的三间房就是反修前哨,就是捍卫祖国神圣领土的桥头堡。尤其到了冬天,双方剑拔弩张,时刻有发生战争的危机,气氛好恐怖。 我团(原江滨农场)地处黑龙江畔,所在连队虽然不是武装连,但离三间房不足10公里,当然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随时准备参加保卫边疆的战争。我们这些热血知青,每人都有一颗强烈的爱国之心,人人都争着写决心书,不惜为保卫祖国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而血洒疆场。 那时白天的黑龙江上,每天都有老毛子(苏联)的巡逻艇、水翼艇,来回穿梭,空中有武装直升机不时地在低空掠过。到了夜晚,对岸贼亮贼亮的探照灯不停地划破夜空,有时还有不知从哪里发出一连串或红或绿的信号弹,飞向宁静的星空,又急速划落下来,把人们的神经整得紧张兮兮的。冬天封冻后,实际上就是陆地完全连接了,要想入侵对方,便无地理障碍,不论人员、车辆,还是坦克、装甲车,都可直驱而入。当时都说苏联对我边境地区陈兵百万,随时发动侵略战争,联想起来难免心惊胆颤。 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战争,连队平时除进行战争形势教育外,还有常规的军事训练,并要求每个战士要学会一些简单的俄语,如“缴枪不杀!”、“这是中国领土!”、“你已越界了!”、“马上滚回去!”等等,还有就是不停地进行夜间演习,也就是“紧急集合”,有时甚至一个晚上好几次,闹得人不敢脱衣服,也不敢解背包。 紧急集合,要求夜里在3分钟内穿衣打背包跑到操场上集合。记得有一次,前一天半夜已经进行过紧急集合,大家都认为今晚一定平安无事了,于是没什么准备。但我刚进入梦乡不久,一阵响亮的军号吹响了。按规定不能点灯,帐篷里黑灯瞎火的,顿时乱作一团,有打不起背包的,有摸不到棉衣的,有找不到帽子的,有穿错鞋的,有没穿袜子的。一时间,你抢我的,我穿你的,好歹能跑出去就行。 集合完毕,指导员严肃地通报一下“敌情”,然后就进行夜行军。当时正是三九严寒,北风呼啸,好冷啊!大家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目的地,在没小腿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啊、爬啊,急促的呼吸和外面的冷气相融形成冰霜,挂满了嘴边、鼻子下,慢慢地眼睛的视野也模糊了,刺骨的北风肆无忌惮地冷飕飕侵入出汗的肉身,立马使人感觉冰冰凉浑身发抖。就这样来回折腾好几个小时,累得人半死,终于又返回了连队原地,才宣布演习结束。 回到帐篷里点亮了煤油灯,大家互相一看,不由都卟哧笑了起来。我穿的鞋和左铺串位了,棉衣和右铺串位了。不过一比对面炕的小刘强多了,他的背包散了架是抱着进来的,裤带也没系,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现在回想起来还很可笑,不知当时真的打起仗来,我们会怎么样呢?
卸煤遭老罪
三间房,是一个天然码头。当年冬季全团取暖用煤都是在这里从船上卸来的。那时没有机械卸煤,人工卸煤也就成了每年码头最热闹的场面和最辛苦的劳力活。 卸煤时节一般在夏末秋初,连队接到团部卸煤的任务,都要派出连队的精锐兵力,个个都是嗷嗷叫的棒劳力。卸煤当天,各连一大早就集合完毕,乘坐轮式拖拉机,车上打着红旗,带着各种卸煤工具,唱着嘹亮的革命歌曲,斗志昂扬地汇聚到三间房。大家的共同任务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眼前煤船上的几千吨煤用人背肩扛到岸上的煤场上。 各连卸煤大军精神抖擞,明的都在忙活,暗里却在较劲,都想自己连队第一个完成任务,那可是无尚的荣光和骄傲,所以大家鼓足干劲,拉开架势,开始卸煤。 投入卸煤的人都要全副武装,女的用头巾包头,男的用衣服包上头,衣袖围着脖子一绕一扎,脚上穿上高腰的农田鞋,以防止煤末子掉进衣领和鞋里,磨破皮肤。虽然这种装束使人发闷透不过气来,但别无选择。背一趟煤,肩上重量约七、八十斤,要走3块仅30厘米宽超过30度坡度的跳板。我估算一下,每一次卸煤平均每人至少要背1500公斤的重量和走4公里以上的路程,对人的体力、耐力、心理的磨练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刚开始一段时间还能支撑住,只是汗水湿透衣裳,脸上一层煤黑。慢慢的,肩膀肿胀、皮肤磨得生疼,有时还渗着血,两条腿像灌铅一样不听使唤了。 但参加卸煤的人都很明白,必须要挺住,越拖后越累。有时大家齐心合力,四、五个小时就胜利完成任务了,有时到中午时分,任务还没完成,只能饭后再干了。而饭后再干,滋味就大不一样了,背一次煤肩膀就加重痛一次,走一次跳板就觉得人在打晃、腿在打飘,难受得很。但也要咬牙挺下去,这是死任务,当天再晚也要完成,否则谁也不能回连,从来没有隔天再干的先例。 记得有一次,我们连队率先完成任务,人人欢欣鼓舞,个个欢呼雀跃。大家飞快登上轮式拖拉机,高声唱起了《打靶归来》,在其它还没完成任务连队的人群前面,招摇过市,凯旋而归,那个高兴劲别提了。可回到连队,刚才还生龙活虎、神气活现的同一帮人,人人神情疲惫,个个模样蔫吧。大家你扶我搀地下了车,走起路来东摆西摇,活像现在开完残运会回来似的。老职工还好,家里有家属等着伺候,那知青就惨了,一个个脸也不想洗,饭也不想吃,齐刷刷地趴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 我也非常累,但还是想脱掉衣服洗一下再上炕睡,顿时感到肩膀火辣辣的疼,一看肩上衣服已磨破,肩膀一大片红肿,磨断的棉线已陷到肉中,就赶紧找到卫生员,要她帮我上点红药水,那红药水一抹伤口,痛得真是难以忍受,眼泪止不住滑落下来。可我马上意识到要咬牙挺住,要不就配不上是坚强的兵团战士。 但话也倒过来说,卸煤遭罪累死人,不过每次大家还是争先恐后怕落下。因为这种累活会有各项“奖励”:要进步的知青趁机要表现一下,何乐不为;有的人要利用卸煤可以会老乡、见老友,机会难得;逞强的年青人还能到黑龙江玩一下水,其乐融融。尤其是每逢卸煤那天的午餐,就一定会改善伙食,菜包子、肉包子、糖三角,管够!真的很解馋很过瘾(当时就有一青年一顿吃了17个包子,从此落下了个“菜包子”的雅号)。还有卸煤的次日休假一天!这样的“待遇”谁不想分享,这样的“美差”谁会错过呢?
吃顿大鳇鱼
南方人,特别是像我们生长在海边江畔的人,十分喜欢吃海鲜江鱼。我常戏称自己是属猫的,几天闻不到腥味就食饭无味。初到10团(原江滨农场),我听说三间房靠在江边,那里有打鱼队。黑龙江盛产大马哈鱼、大鳇鱼、鲤鱼、白鱼等,江河里还出产名贵的“三花五罗”等,何愁吃不到鱼呢。仅这一点,就使我心里直痒痒,也常对三间房充满向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欲望被彻底粉碎了,从而使我这种嗜好被“强制”改变了。 计划经济时代,自己产的粮不能留、自己养的猪不能杀,要统一收购、统一配给,那打鱼队打的鱼自然就不能随便卖了,要由团里统一调配,而让人心里不得劲的是,通常我们农业连队每年只能分到一次鱼。那时在老家吃鱼像吃青菜萝卜一样方便,但在连队那些年,既使你结婚办喜事,也不一定能捞到鱼,得托门子找路子。我们唯一能沾到腥味的就是海带烧汤,每个星期还能吃到顿把,可量内容太少,所以渐渐地在知青中流行着自编的脍灸人口的喝汤令: 汤、汤、汤,几片海带漂中央,眨眼功夫就捞光; 汤、汤、汤,早上喝汤迎朝阳,晚上喝汤看月亮……。 由于吃鱼的机率太少,所以对吃鱼渴望日益叠加。那一年秋天,忽传今天连队有鱼分、有鱼吃。全连狂喜,奔走相告,就好像过年一样的快乐。连长早已根据团部供应股分配的单子精细盘算,每户能分多少鱼,留多少给食堂供知青吃。 突、突、突,运鱼的胶轮车来了!幸福的时刻来临了!连部的大喇叭传来振奋人心的声音:“职工同志们,大家请到大食堂门口分鱼了!”实际上大食堂门口早已排满了长长的队伍,一个个伸长脖子,眼睛放出贪婪的光芒,急切地等着鱼分到手。可以说,那天整个连队充满了欢乐,整个连队的上空飘着温馨的“鱼香”。 那次我连分到的是大鳇鱼,晚上食堂吃红烧大鳇鱼,我们每人分到一大碗。人逢喜事精神爽,知青们按捺不住解馋的兴奋,有人提议:回宿舍吃,到小卖部买白酒去!几大碗鱼凑在一起,可真是珍稀的一顿“鱼宴”啊。有人提议划拳行酒令,好!一片拥护声。我夹了一大块往嘴上一送,噢,好吃,好鲜啊!其实连队烧鱼很少用姜,烧出来的鱼还略带腥味。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吃到鱼了。 也许是吃鱼梦想成真,也许是做鱼原汁原味,虽说不能尽兴过把瘾,但也享受了名贵江鱼之美味,感觉一点不比母亲烧的鱼味道差。顿时想起儿时的吃鱼,那些年每当进入渔汛旺季时,家里时不时拿黄花鱼当饭吃(当时只有几分钱一斤)。中午,母亲都给每人烧上一条2斤左右重的黄花鱼,可好吃了,虽说既解馋又过瘾,但再好的东西吃多了就腻了。可今天不一样,一年只有一顿啊!酒过多巡,大家都似乎有些醉意了,鱼也吃得差不多,便开始喝鱼汤了。 对面炕的知青小张喜欢喝鱼汤,要喝别人前面碗中的鱼汤。有人就说:“剩下的酒你都喝了,所有汤就都归你了。”“好,一言为定!”他毫无含糊地把全桌剩下的半斤多酒全倒进肚子,当然鱼汤也没剩下。不久我看小张脸由红转白,继而不舒服上炕躺下,不一会儿就趴在炕沿呕吐起来。我在一旁给他倒上一杯水,拍拍他的后背,吐完了就会好受些。知青小李在炕边嘟囔道:“酒量不大就少喝一点,你看,鱼都吐出来了。” 时过境迁,如今的三间房,再不是旧模样。它已是人们观光休闲的好地方,附近的名山口岸前几年就开始中俄边境游了,人工卸煤早已被机械化所代替。我所述说的三间房的故事,也许让人难以想象,恐怕令人难以置信。然而,这是真实的历史,是三间房的历史。 (作者应国光 原载于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的《青青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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