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颜逸卿 于 2019-4-9 12:59 编辑
天安门事件
回顾70年代的许多事情,就像回顾一部年代久远的电影,有许多模糊,也有许多清晰;有许多场面宏大的历史空旷,也有空旷中鲜明细节般的野花小草。
总而言之,那是一个革命和激情的年代,革命养育了激情,激情燃烧着革命,以至于我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前途,1975年夏天开始在师部举办的“五·七”大学里,如饥似渴地学马列主义理论和农业生产知识,没有休息日,除了珍惜来之不易的每天能学习自修16个小时的机缘,别的我都一概不管不顾,也就从此忘记了一切,如同和整个世界完全隔绝了一样。
新年伊始,哀乐声把我与这个世界又连到了一起。1976年1月9号,广播里哀乐声声,一个声音告诉人们,1月8号9点57分,周恩来因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我心里咯噔一下,眼泪止不住,哗哗往外流。我哭周总理,也是哭这个国家。1月11号,当周恩来的灵车驶经长安街,驶往八宝山的时候,百万男女老少自发地在寒风中肃立街头,满含悲痛的眼泪目送周总理离去……形成了“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悲壮场面。人们既是哭总理,哭国家,也是哭自己。
联合国总部闻此噩耗,也停止会议,为周恩来致哀一分钟,并降半旗以寄哀思,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周恩来的逝世,也在国内投下巨大的阴影,一时间小道消息满天飞,人们试图从报上排名顺序和字里行间,解读其背后所包含的意义。
1976年4月清明节前后,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百万男女老少自发集会献花篮、送花圈、贴传单、作诗词,悼念周恩来,反对“四人帮”,被称为“四五运动”,也称“天安门事件”。要命的是党内斗争尖锐复杂,同时也复印到天安门广场。几天后,报纸上定性为“反革命政治事件”,令人困惑不解;又将邓小平定为事件的“总后台”而再次被打倒,让人更觉荒唐。虽说此事件最终得以平反,但已是两年半以后,人们亦是伤痕累累。
有关“四五天安门事件”的报道,境内外广播里都能听到,说法种种。大家都在关注发生在几千里之外的事态,议论纷纷。那天哥几个唠嗑,过来几位当地女青年问:“天安门广场有多大?”身边没有北京知青,在场的人只有我到过天安门广场,我用手比划了一个长方形说:“与农业连队一块地号差不多,四五十垧地吧。”几位一齐惊呼:“哎吆喂,那得花费多少车水泥呀?”他们以为是大型水泥晒场。我又比划:“是一般大小的条石铺成的。”又一次惊讶:“哎吆喂,还不得开凿几座山啊?”“哎吆喂”是东北的惊叹表示,等同现在港台流行过来的“哇噻”。惊叹时常常还会“哎吆妈呀”。
我没想到,天安门事件竟会引起人们关心广场的大小。广场也许就是这样,大小有时也会与热闹气氛和悲伤程度成正比。我出生的地方,曾经到过的城市,大多都有个人民广场,能容纳几万到几十万人不等。印象中广场人多,是看热闹的居多。于是我开始理解古代的民变。老百姓自发,是不约而同,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如果有个广场,让他们聚起来,后果可想而知。当初修天安门广场,是为了方便国家大典、群众集会,游行示威。古代朝廷就怕这个,所以不修广场,也不许扎堆儿。
1976年9月下旬,我探亲途中特意转道北京,北京好友陪我去天安门广场走走。他说:“清明时节,天却很冷,人们还穿大衣,完全是冬天的温度。我是跟我媳妇去看看的,刚到不一会儿就被挤散了。我看人们没想作什么乱,只是出于好奇,扎堆儿看热闹。” 结果看的人多了,也就成了乱子。这种能量聚变的过程,有人称之“广场效应”。
我借读过手抄本《天安门诗抄》,里面的诗歌大多为仿古诗、打油体,文言和白话夹杂,读来让我联想到那本清代《天地会诗歌选》,水平多高不好说,但都是地道的民间诗歌,反映民意接地气,可谓“人民的心声,时代的呐喊”。对周恩来总理的无限热爱,对“四人帮”的切齿痛恨,是诗歌的主旋律,也是民众的正能量。后来有人总结说“历史是无情的,也是富于戏剧性的。‘四人帮’篡党夺权首先从文艺战线开刀,人民则用文艺的重锤敲响了他们覆灭的丧钟。”
那天夜读《诗抄》,不由掩卷三叹,感触良多,遂写下自己的感受。其实在我心中,“文革”已经结束了。
毛泽东逝世
对中国人来说,1976年注定是灾难的一年,动荡的一年,重生的一年,眼泪流得最多的一年。1月8日周恩来辞世,国人痛哭好总理;3月8日吉林陨石雨,3千石块从天而降;4月5日天安门事件,定性“反革命事件”;7月6日朱德去世,人民痛失总司令;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死伤超过40万人。
1976年9月9日下午,团部向各基层连队下通知,下午4点有重要广播。传达如此迅速,作为如此有效率,还能再有什么大事?我们不约而同猜到了一起,但谁也不敢说破。下午4时,从团部的广播喇叭、家属房宿舍的收音机里传出哀乐,接着是播音员低沉的声音,向全国人民宣告: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同志,于9月9日零时10分在北京逝世,享年83岁……”
高音喇叭和收音机相呼应,哀乐与悼词在空中回荡。伟人与世长辞,噩耗惊天动地,仿佛一夜之间天塌了一半,人们又一次陷入悲痛之中,以各种形式寄托哀思。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默默落泪,有人戴上黑纱。连队停止一切娱乐活动,组织一些人搭灵堂、扎纸花、做花圈。那几天很少有人出门办事,人们见面打个招呼有事说事,很少有人开玩笑说俏皮话,跟死了娘老子似的。相比而言,不少知青表情很复杂,很难猜透他们在想什么。
9月18日下午,全国同时举行了毛泽东追悼大会,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追悼大会,团部自然也不例外,各连派代表前来参加追悼会,大约有上千人吧。在哀乐声中,全场气氛肃穆,人们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呜咽声起泪花飞,不久哭成了一片。太阳底下晒着,会场上开始有人站不住,甚至晕倒,老人多半是受累,被抬到救护站;也见有知青掺和,被扶到树荫下。经历过夏锄割麦考验的年轻人,哪能扛不住站着晒太阳呢?有人解释是悲痛过度,也有人解读是借机表演。现场大小干部老职工实在,都站得好好的,没有一个敢晕倒。
追悼大会的气氛依然肃穆,大家深深为失去领袖而感到悲痛,又不约而同地为中国今后的命运担忧。当时人们并不知道,但凡运动,多半是短命的。喜欢运动的人,某些事、某些点或许是对的,但却无通盘考虑,亦无全局把握。结果,要么后面的事弄得一团糟,要么把自己闹成大笑话。“把一个国家的命运系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是危险的。”在那种狂热的个人崇拜热潮中,我们已经走到了顶峰状态,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人们思想已经颠狂了,这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好在既然是登峰造极,也就意味着走到头了。
晚上,人们聚拢大宿舍炕上唠嗑,渺茫心情与1971年冬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沉浸在自由表达的忧虑中。知青再次被“文革”中曾经反复出现的主题所困扰:中国向何处去?中国的前途在哪里?我们以往读书讨论、聊天争论,有过怀疑,也有过动摇,但从未有过这种危机感——如临深渊,无路可退。彻夜未眠,如大梦初醒——中国向何处去?中国的前途在哪里?或许更重要的潜伏在心里——我向何处去?我的前途在哪里?
九月下旬,团里批准我享受探亲假,带着复杂的心情,我踏上了回温州的探亲之路。由于唐山地震过去不久,毛泽东也刚刚去世,我便从内蒙古转道去一趟北京。进了北京,感到气氛压抑,很明显,人们还沉浸在毛泽东逝世的巨大悲痛中。我来到天安门广场,望着天安门前的毛主席遗像,仿佛感到沉痛悼念的痕迹犹在。从匆匆赶路的北京人的脸上明显地可以看出,仍然未走出失去领袖的阴影,悲痛之情依然存在每个人的心中,人们依然还戴着黑纱、白花,表示对毛泽东逝世的哀悼。虽时临近国庆,但却没有一点儿国庆的喜气,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压抑得很。而今天看来,当时其实就是有一种浓郁的政治气氛,实际上包含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有着一种充满火药味的紧张气氛,也是中国走向何处的关键时刻。
后来才明白危机二字,是既有危险又有机会的时刻,是给测试决策和问题解决能力的一刻,是人生、团体、社会发展的转折点,生死攸关、利益转移,有如分叉路。10月6日之后,我们在报刊上没有见到平时常见的几个“大人物”出现,一下子全没有了。这是为什么?许多我们平时听惯了的那些“流行”语言,怎么也一下子见不到了。中国当前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我们苦苦地在思索,悄悄地在议论。越来越明显的大事正在中国发生,但是谁也不敢说结局如何。
尽管严密地封锁了消息,但10月6日逮捕“四人帮”的消息,仍然从北京开始向全国各地,乃至世界慢慢地传播着,人们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笑的模样。终于,猜测、传言得到了证实。那时我正在温州探亲,见街上如潮的游行队伍,震天价响的鞭炮,释放人们压抑多年的愁苦。人们呼得三朋五友,大笑大叫着持螯把酒。我凝视碧空如洗的苍穹下,纷纷扬扬飘洒的纸片,分散,聚合,幻化成一张张喜悦的笑脸。我知道中国重生了,中国有希望了。
金秋10月,粉碎了四人帮之后,实际上也就是宣告了文革年代正式结束和共和国重新崛起。文革结束后,我国经过两年的徘徊与探索后,开启了改革开放的大门,国家经济建设迅速发展,人们生活条件逐渐提高,社会环境渐渐好转。这一切都是我返城后所见到的。
上世纪70年代,我在北大荒度过了知青岁月。10年下乡,我在艰苦中锻炼,在迷惘中觉醒,在磨练中成长,一点一滴地收获真谛;10年沧桑:有失败的泪水,有成功的喜悦,饱尝人间艰辛,一步一步地走向成熟。
这是我在北大荒的那一段心路痕迹——感到震撼,有了思考,也得初悟,使我真正地认识了丑与美、伪与真、善与恶、生与死,使我真正地树立起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这就是北大荒带给我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使我终身受益,永生难忘。
注:作者系1968届温州知青,1969年4月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2师10团4连,返城前曾任21连连长。2013年9月退休前,历任工商银行温州分行行长、浙江省分行高级专家等职。2017年9月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个人文集《青青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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