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杨大爷内向、爱静,身材高大结实。 他耐得住寂寞,一个人住在莲花泡几个星期不回来都行。有人来了,说声“来啦?”,就继续低头织他的网。 我跟他儿子清福挺不错,常到他家去玩。杨大爷也不拿我当外人。我呢,从杨大爷那里也了解到不少的东西。 有次问杨大爷:“东北三件宝,乌拉草怎么就算宝呢?” “洪啊。”大爷叫我时,姓的前面不加小。我怎么听都像在叫“洪儿啊。”他是大爷嘛。 “东北天冷,鞋在冰天雪地里走,加上出脚汗,脚扛不了。鞋里絮上乌拉草,又暖和又吸汗。晚上把草一扔,第二天絮上新的。你想莲花泡里草甸子里一蓬蓬的乌拉草用得完吗?” “是啊,我们的知青宿舍一到晚上,炉桐子上放满了鞋垫,中间有时还有馒头片。酸酸的气味弥漫空间。但谁不烤鞋垫,第二天他的脚准玩完。” 杨大爷告诉我,泡子里大着哪,有熊、狼、狍子、狐狸。夏天大雁、野鸭、天鹅繁殖生崽,秋天一到都拉家带口的,今天这几家,明天那几家都飞走了。只剩杨大爷家的两只大雁没飞走,有良心。把杨大爷、杨大娘认做亲爹亲妈。
(四) 莲花泡它远离了外界的喧闹。进了莲花泡真像是到了人间仙境、世外桃源。有时在莲花泡我躺在小船上任风吹拂我的脸。船在轻轻地荡,寂静无声。眼睛朝上翻是天,朝下看也是天,朝左朝右都是天。我想,杨大爷这么乐不思蜀,原来是有这么好的地方啊。 他的屋檐下挂着很多水耗子的皮。杨大爷说那要卖五块钱一张啊。夏天蚊子很多,可杨大爷自有办法。他把艾草堆起来,点上火,冒出的烟,蚊子就熏跑了。 有次,征得杨大爷同意,我和姜文成划船进莲花泡去玩。 小姜说:“游泳吗?”“是旱鸭子还是水鸭子?”“水鸭子。”“游!” 我在脱衣服时,小姜正准备往水里跳。我只听见“咕咚”一声。我裤袋子里的手表掉进了水泡子。 “小姜,不好,我手表掉水里了。”我哭丧地说。 小姜一听忙从船头跨过来对我说:“别急别急。刻舟求剑!刻舟求剑!” “怎么刻法?”我说。 “哪里掉下去的啊?” “这里。我还看见冒出两个气泡。” “行,我下去帮你摸。”说完就要往泡子里跳。 这时我一激动,大喊一声:“摸上来,一半就是你的啦。” 只见小姜的身子在半空中停下来,慢慢地半转身子。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一看坏了,当真了,忙说:“开玩笑,开玩笑。别当真。” “这还差不多。” 表是没摸上来,我们在水面上记住了方位。周边有冒出水面的几株水草。回去跟杨大爷一说。杨大爷说:“记住地方了吗?” “记得。” “别急,只要记准地方,我保准把它捞上来,还跑了你。” 第二天,杨大爷用粗铁丝做个圈,扎上网兜,划船进了泡子。 回想起来,其实第一兜表就进了网里。杨大爷挖了整整一船黑泥。回来慢慢地缕。最后在舱角落,露出了闪闪的光亮。 “我说嘛,还跑了你。” 我买了十瓶“北大荒”犒劳杨大爷,杨大爷就请我们吃饭。我们几个就去了。杨大爷端了几个菜,都是用大盘子装的(不似萝北饭店的六寸平盆,看上去堆得像小山,吃上几筷子就没有了。)鱼是没得说了,有蘑菇炖鸡,白菜萝卜丝是凉菜。还有一大盘大雁肉。 吃完了,我们嘴上都是油,杨大爷说:“大雁肉好吃吗?”,“好吃。”“哈哈,那不是大雁肉,是水耗子肉。” “啊?!” “还吃吗?” “吃。” 初夏,莲花泡边、田边,开满了一大片一大片金恍恍的黄花菜。没有开花的花蕾南方人叫金针菜,采回去用开水一泡,用针线串起来一泡,是正宗的干货。这时你去问张文楹他能讲出好多种吃的方法。 秋天,妇女孩子到莲花泡边干地上采榛子。又好吃又好卖。有一年秋天大家都去采蕨菜。(就是现在超市里买的野山菜,)说是出口日本,小日本想它了。我心里恨恨地说,过去是抢,现在拿银子来换吧。 冬天最开心了。八金子开着“55”,拉着拖挂,开进莲花炮,每家砍两车柴禾,那可是真正的柴火,莲花泡结着冰,“55”一刹车,后面的拖挂,就“呜”的一下横甩过来。一片欢声笑语,反正又没有交警,又不扣分,又不罚款,甩就甩吧。 团部的那些现役军人都愿意住到我们四连来。 到了春天时,几个老兵在一起炫耀。都夸自家的狗好。去冬抓着了狐狸,头上的狗皮帽子换成了狐狸皮帽。 (五) 风云突变。莲花泡,你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风雨雨,电闪雷鸣。你都天地合一,和谐地过来了。 这次的风暴。你扛得住吗?你消受得了吗! 70年代末。平静的莲花泡起了波澜。 发生了两件事。 消息传来,萝北县泡子里的一个老头被害了。那人先是跟打渔老头混熟了,把自己认做干儿子,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卷了老头一生的钱财跑了。 没多久,我们四连也来了一伙“强盗”,他们打着“蛋糕是天下人的蛋糕”,“资源共享”,开进了莲花泡。 这是一群河北人,他们进莲花泡根本不用船,全副武装,本事高强。身着连体的胶皮衣裤,手持长长的鱼叉。专攻黑鱼,分工明确,一伙打渔一伙卖。 卖的那伙,天天到连队叫卖。 “一黑换十白啦。”一斤黑鱼换十斤白面。 黑鱼是很补的。孕妇生产了,用黑鱼熬汤可以催奶。黑鱼汤还可以疗伤。身上受了机械伤啦,划开口子啦,喝了它伤口愈合的快。 这时的北大荒经过了一代人的努力,建设地很好了。已经成为全国的产粮基地。白面、豆油。在全国还很紧缺时,在我们黑龙江农场已经不希奇了。家家有存粮,“北大仓”这个词也出现了。 十天半月后,这伙“强盗”,肩扛车推。载着装得满满的白面袋子,满足地离开了。 这正是:“拿了你的枪,戳了你的马,还要换了你的白花花的银子。” 这时的杨大爷肯定是双手托着下巴,一脸的无奈。 莲花泡,对你来说这是不祥的征兆。 联想起,在武装连队刚组建时的一个半夜。文书王双才把我和哈尔滨青年谭福星叫到连部,指导员许景鸿给我们的枪里压下了五发子弹(训练弹)。下达命令“保密,不许声张。”和早先已到的团里的一个副团长,一个作战参谋,还有一个干事,开车进了莲花泡。 杨大爷早就在那里等我们。六个人两条船,趁着夜色进入了神秘的莲花泡。进行了三天的勘察。杨大爷的船上带了两袋东西,一麻袋萝卜,一麻袋带馅的烙饼,还有他的渔网。晚上我和谭轮流站岗。白天和谭把杨大爷打来的鱼洗净煮好。萝卜既可以做蔬菜,挖空了还可以做一个碗,可以盛鱼汤。树上掰两根树枝就当筷子。这三天对我们城市青年来说真是快乐的日子。不但谭福星让我知道了生鱼的滋味。杨大爷还让我知道了猴头菇的奥秘。猴头菇是有雌雄的,这棵树上已经找到了那个雄的猴头菇,周围不足十米就可以在另外一棵树上找到一只雌的。喉头菇从树上掰下来,靠树的一面光光的,就像猴子的面孔,所以就叫喉头菇。 这次勘察,意图非常明确,就是打莲花泡的主意,要在莲花泡继续开发建点。 后来,杨大爷走了,带着他的无奈。 再后来,莲花泡没了。 莲花泡过去叫沼泽地,当地人叫泡子,现代人叫湿地。这是人类的绿肺,候鸟的天堂,大自然的遗产。 想念您杨大爷。 别了莲花泡。
(尾声) 小时候,常玩家里的一杆称。称杆和称盘,小得只有巴掌大。母亲看到了就说:“这不是玩的,啥地方拿的,放到啥地方去。” 母亲给我们几个孩子裁衣服时,就占据着八仙桌。我做作业,只能站在凳子上,在五斗橱上完成。每学期开学时要交学费了,邻里的赵家姆妈就来了,母亲要拿出点家底子来卖掉。五斗橱上有镜子,可以看到她们正在交易的背影。我妈说“这是二钱八。”“给你三十四,比国家牌价高多了。”这些东西我们统称它为老货。 现在条件好了,很多人家里盆满钵满。但要是谁家没有点家底子或老货,心里难道不是感到空落落吗? 据传,现在的莲花泡,它沿岸早已经没有了一棵树,它已由美丽纯洁的少女,变成了奄奄一息的黄脸婆。 一个人自己好,幸福,有什么用?要儿子好!但儿子好还不行,要孙子强。这时老人才能安详地闭上眼。这是一个人的责任。一个人如此。一个民族也是如此。 2006-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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