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兰杜 ——回忆我们的小学老师沙钝
那一年,我们十一二岁,小学五年级,一群懵懵懂懂的农村孩子。 那一年,他20来岁,一名上海知青,刚刚从连队抽调到场部学校来当老师。 那是一九六九年的春天,我们的学生时代与沙钝老师不期而遇。从此,改变了我们的校园轨迹,开启了一段崭新而快乐的童年。 那是一个荒漠加动荡的年代,“自由”颠覆了学业。我们四五十个学生的教室里,常常是风声水起,乌烟瘴气。上课逗贫打架,甚至“飞砂走石”;下课更奇,在桌椅上“练功”,窗户做门走。更有甚者在黑板上画老师的漫画,在老师后面做怪样……总之,极尽少年之能事,淘气的把戏层出不穷。 叛逆加文革,造就我们成了全校出名的“乱班”。 沙老师来了!他瘦瘦高高的个子,文文静静的脸,一副近视镜,一身褪色的绿军装。不是很帅气,却是很亲切。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的笑容就一直平和安静地挂在脸上。他讲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但却也遮不住其身上特有的上海人的儒雅与持重。 第一节课记忆犹新。我们既好奇又新鲜,难得一时的安静。他开始点名了,可惜他很快就把一个学生的名字念错了。于是,早有些耐不住性子的淘气包们正好借题发挥,教室里立时一阵哄堂大笑,笑声中还不时冒出一两声怪动静。个别男生,边笑还边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我们都等着看他震怒,若是那样,可就有戏瞧了。可是,他却让我们失望了。他用极淡定的目光看着我们,那样子,就仿佛有一股特殊的定力和静气在他身上。等大家笑过了,哄过了,他也还给我们一个微笑,又接着点名了。 不知他这微笑有什么样的“魔力”,教室里居然再没有出现往日那样大的躁动。这节课,虽然后面偶有小插曲,但终于没有发生“精彩”的故事。第一次交锋,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真有点奇怪! 沙老师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教学工作,我们也在他的带领下开始了一段新的学习生活。 沙老师教我们语文,也教我们数学。那时候的语文课以学XI语录和诗词为主,数学课也要“突出政治”。记得沙老师在讲解诗词时结合背景内容给我们讲了一些故事,讲解数学应用题时结合讲了许多生动的例子。我们这些本来学习基础很差,上课坐不住的学生,开始对学习产生了些许兴趣。 但我们毕竟是出名的“乱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里就那么容易改变的?沙老师很快就遇到了一件新奇的事。 班里男生淘气,女生也不示弱。这一次几个男生女生聚在一起,在教室里搭起桌子椅子,爬上了天棚。可是玩了一会儿,男生就抢先下来并迅速撤去了“天梯”。一时间,上面的女生又吓又急,哭声叫声混成一片;下面的男生却哈哈大笑,还招惹来了不少围观的学生。 沙老师闻讯赶来,他站在课桌上,伸出双臂,把女同学一个一个从天棚上接下来。 随之,教室里安静下来了。他们没有受到责骂。 后来,这件事成为了那些被沙老师“抱”下来的女同学心中一段最珍贵的记忆,每每提起,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沙老师不仅教我们学文化,还很会领着我们玩。记得当时玩得最多的是乒乓球和篮球。那时正值北大荒的初春,芳草萋萋,和风徐徐,到处迷漫着大地复苏和青草发芽的幽香。当下午的一抹斜阳洒在三面环绕着庄稼和树木的学校操场上时,人们时常会看到几个衣衫不整的少年和一个高挑个子的大男孩跑动的身影。有时候我们女同学也跑去助阵,玩的人兴致,看的人乐道。 沙老师不仅会打球,他还会唱歌、跳舞、口琴……会的真多。他教我们唱我们不熟悉或从未听到过的歌曲,那首《我爱祖国的蓝天》就是那时跟他学会的。那是一个明朗的上午,校园里暖暖的。教室里,几方斜阳透过玻璃窗映射在满目疮痍的课桌上。我们随着欢快的调子,伴着老师的节拍,心中充满激情:“我爱祖国的蓝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歌声随着我们的心一起飞向窗外,飞向蓝天……从此以后,在我放学的路上,增添了一个新的“伙伴”。 沙老师还教我们跳舞,参加学校和农场组织的演出活动。先后排练了《北去的彩云》《迎“九大”》《藏族人民想念毛主席》等等。那首《北去的彩云》是我的最爱。委婉悠长的曲调,一往情深的歌词,唱出了藏族人民对北京、对毛主席的崇敬与向往。尤其是在那个年代,这种意境就更加强烈。沙老师带着我们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编排,手把手地示范与讲解。跳到动情处,身与心都交汇于歌曲之中,仿佛自己就成了那个身着藏服,手捧哈达,衣袂飘飘的藏族女孩。真想化作一片彩云,随风起,飘舞向北京…… 音乐、舞蹈,原是那么的高贵与美妙,又是那么地令人陶醉,使人遐想。 其实,那个时候的我们,正值求知欲和好奇心都很强烈的人生阶段,沙老师的到来,正好为我们开启了一扇通往广阔天地的大门。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城市乡村,在我们眼里,他似乎无所不知,也无所不讲。 他还把从上海带来的彩色图片拿给我们看:林立的高楼,整齐的街道,富丽宏伟的锦江饭店,清雅秀丽的中山公园,还有公园里和大街两旁那些争奇斗艳的花朵……对于我们这些农村长大的孩子,上海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大概是在天边吧?却不曾想,她竟是如此的美丽! 天到底有多大,地到底有多广?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神奇?我们的问题越来越多:海水为什么是蓝的?秦始皇为什么要修长城?大中国为什么要被小日本欺负?美国人在我们地球的另一面,为什么不掉下去……好多古怪而稚雅的问题都会呈现在沙老师面前。 沙老师,就像一块磁石,渐渐地把我们都吸引到了他的身边。同学们终于忘记了上课捣乱是怎么一回事,课堂终于回归了它应有的属性。 沙老师的课讲得清晰舒缓,别有风格。可我们这些学生二年级始于文革,基础实在是太差了。作业的时候,沙老师被这个叫那个问,穿梭于班级的课桌椅之间。甚至是课后或他的宿舍里,也时有学生拿着书本追着向他求教。清楚地记得,一次数学课后,沙老师被同学“绊”住,我也拿着数学本在一旁,等着问题的解答,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又一节课开始。这样的情况常常发生,那个时候少不更事,现在想来,也不知他累不累,渴不渴。 沙老师不仅耐心解答我们的问题,那段时间,他还时常利用下班后的空余,或叫上一两个“小跟班”给他带路,去同学家家访,给学习差的学生补课。现在同学们回忆起来,仍然饶有兴致:“沙老师到我家来过”,“沙老师在俺家的炕头上坐过”,“沙老师曾和我一路同行过”。 暑假来临的时候,我们被派去十几里以外的十三连参加麦收。且不说会不会割麦子,单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离家,头一天,白天还好,有说有笑的,可到了晚上,十二三岁的孩子开始想家。这情绪先从女生宿舍的一个小女生开始,逐渐扩散开来,最后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沙老师也还是一个刚离开父母不久的大孩子,哪见过这阵势!无奈之下叫来了一起跟队并兼任卫生员的滕老师。在两位老师的百般呵护和劝慰下,同学们终于把委屈倒尽,慢慢地平静下来。等沙老师回去休息的时候,天已很晚,忙碌了一天,还不知第二天什么情况在等待着他。 割麦的那些天,同学们有割了手的,掉队的,累哭的,没吃饱饭的,还有相互打闹吃了亏的,不敢起夜的……“沙老师!”“沙老师!”有我们的地方就有这种呼唤声。在我们心里,纵有千般委屈,只要有了沙老师就有了主心骨,一颗心就会随即踏实下来。他的温柔和体贴,是那时我们这些孩子心中最甜蜜的温暖。那段时间,他不仅是老师,更像是父母。 坐在从十三连返家的汽车上,望着沙老师变得黑瘦的面庞,想起了前些时一次去二连铲地。那次是有一个女同学中暑,因离二连家属区较远,送我们来的车也早已返回,沙老师只好把她安顿在地边的杨树林里,那里有阴凉,也方便照顾。此时我们心里都有点儿埋怨那个女生不听沙老师的话,身体不好还执意地要跟来,到底惹麻烦了。收工回到学校时,我们都觉得她好多了,可沙老师不放心,一定要亲自把她送回家,并交到她父母手里。 说起这个同学,她也是我们班里的“老病号”了,上课的时候经常晕倒,每次都是沙老师陪她回家。她的父母也因此和沙老师成了朋友。 “沙老师真好!”这是我们那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少年时候的我们情感单纯而执着,就是认准了他。 暑假过去,我们也就是六年级的学生了,我们和沙老师的关系越来越密切。沙老师关心同学们,同学们也关心沙老师。 那天是一个周五的早上,我们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等待沙老师来上课。可是等来的却是一个代课老师,他告诉我们:“沙老师病了。”“病了?”“什么病?”“厉害吗?”同学们开始不安起来。下课后,大家七嘴八舌商量着怎么去看沙老师,最后的决定是:送他鸡蛋吧。 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鸡蛋算得上是奢侈品了。记得一次我过生日,正值夏日,我几番提醒母亲,可她就是不肯为我煮一枚鸡蛋。可见当时生活之窘迫。我不知同学们是怎样把鸡蛋从家里拿出来的,只知道大家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尤如中了大奖一般兴奋。那时沙老师宿舍床边有一只箱子,箱子上有一个喷着红字的白色脸盆。第二天是周六,同学们陆续从家里拿来鸡蛋、鸭蛋、鹅蛋,趁沙老师不在,悄悄地、轻轻地放在了那个脸盆里。一个,两个,三个……很快脸盆就满了。大家激动得脸儿热热的,心儿也在咚咚地跳。因为,这毕竟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呢! 该回家了,可又有人不放心了:这么多鸡蛋,沙老师不会……于是,有两个同学自告奋勇留下来做“侦探”。果然,看到沙老师端着一盆鸡蛋去了学校食堂。后来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沙老师遭到了同学们的“围攻”。 “这是我们给你的。” “可不是吗,我偷偷拿出来的呢!” “沙老师,我妈说你太不容易了,让你补补的。” 此时的沙老师默默地看着大家,脸上是暖暖的笑意,眼睛里是丝丝的灼热。 沙老师成了同学们最贴心的朋友。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几个同学和沙老师在宿舍门口聊天,突然,北面的天空几颗信号弹腾空而起,划破了寂静的夜空,犹如节日的礼花一般光亮夺目。同学们惊呼起来:“真漂亮!” 信号弹是黑龙江北面的前苏联发射的。就在那个十一月,因中苏边境局势紧张,团部及一些单位开始了后撤大转移,我们中绝大部分同学都随父母迁走了。从此,告别了母校,告别了沙老师。 从三月到十一月,虽然我们与沙老师仅仅几个月的师生情,但却从此给我们留下了一生的怀念与牵挂。 如今,四十几年过去了,沙老师也一路从小学、中学一直教到了大学。现在他早已回到了上海,而步入花甲之年的我们,也已走完了大半人生。我们忘记了许多的过去,唯有恩师不敢释怀。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沙老师不仅教会了我们知识,更为我们这些初生少年架起了一座成长的阶梯。如今,我们传承着他的爱,他温暖的笑容也仍如阳光般地驻留在我们的心中。相隔千里,仍时常有学生或不期而至或相约最终坐在他的身旁;沙老师也同样牵挂我们,他帮助困难的学生,给身处不幸的学生捐款。每到一处,他都尽可能地把能联系到的学生召唤到他的身旁。 去年夏天,在沙老师的倡导下,我们与他共建了一个师生微信群,他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在群里,他常与我们一起探讨人生,了解社会,叙说家常;他仍是授业解惑的老师,教我们如何拍照,如何上网及微信小技巧等等。他鼓励我们跟上时代,学而不辍,做一个精神与生活皆富足的时代新人。 “千里共如何,微风吹兰杜。”一个学养深厚的老师,永远都是他的学生心中最高贵、最美丽的人。他为教育所做的一切,永远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最亮丽的风景。
作者:毛佩莲,原名山农场学校学生,后曾任二中教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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