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父亲在他所在农场,是挨整最厉害的人。在牛棚是挨打,差点被打死。后来下放劳改,从汽车上摔到水泥晒场上,口鼻流血,昏迷不醒。没有人管,妈妈拖着他,拦了一辆顺道的汽车,送到医院,才算是从阎王爷那里又转回来了。但他对整他的组织,真的一丁点怨气也没有。他坚持认为,自己是个做过反动军官的人,在新社会是个罪人。无论人家怎么整他,都是应该的。他一直都相信组织,相信群众,一次又一次地交代自己的所有问题。不仅交待自己的问题,连自己妹妹小时候上庙里烧香扶乩,做扶乩童子的事也说了出来,害得我姑姑被所在单位整,非说她是一贯道。“文革”后期,我无意中看了他写给我三伯父(也被划为右派)的一封信,在信里说,我们现在是在做狗,但我们要争取做成人。其实,他不知道,在那个社会格局中,他一辈子也都变不了人。别说他,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一个国民党军官,就算是他的儿子我,也一个样,只能做狗,不,狗崽子。“文革”前,就算是父亲很受重用的年月,学习成绩很好的大姐,也不能考大学,只好选择上了中师。
“文革”结束后,牛棚的看守和打手,被作为替罪羊,当所谓的三种人来整。上面要父亲检举都是谁打了他。父亲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都忘了,记不得。他非常清楚当年主导整人的都是哪个,前面打人的都干了些什么,但他一个都不打算追究,也没有追究的兴趣。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辈子埋怨抱怨过任何人,整他,打他的,他不追究。帮了人家,人家反过来抱怨他,骂他,也无所谓,他甚至连申辩都懒得说一句。活儿再忙,再累,只要有一点空隙,哪怕5分钟,他倒下就可以睡得着。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心能有多大。
妈妈晚年老是说,这个家,如果没有我,你们几个都长不大。凭你爸爸,根本养不活你们。别的不讲了,每个月的工资,开了之后马上就会被借走。因为你爸爸是个滥好人,不管谁来跟他诉苦,他都会感动得一塌糊涂,然后就把钱借给人家。的确,小时候我亲眼所见,有人来借钱,当时妈妈不在家,爸爸刚好发了工资,就都借给人家了。回来妈妈问他借给谁了,他想了半晌,说不认识。从那以后,妈妈到父亲的单位,强调了一项纪律:以后开支,由妈妈来领。
退休之后,父亲一直在编写场史。那一阵儿,全国各个县,各个单位,都在做这个事情。修完场史之后,他又去编写黑龙江国营农场志,写完初稿,带着稿子去佳木斯,半道整个包被偷走。当时没有电脑,所有的稿子,都是手写的。搁在别人身上,上百万字的稿子丢了,死的心都有,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回来重新开始。这本很厚的书,最后出版了。总编是农场总局的宣传部长,父亲是副主编。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父亲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铅印的出版物上。虽然妈妈告诉我,其实你爸爸以前也投过好些的稿,发表了不少。但问妈妈发表在哪里?妈妈说不清,问父亲,父亲笑笑,一言不发。
那些年,黑龙江农场效益不好,一年一年的不发工资。只有离休人员才能按时给钱,别的退休人员,只能发点粮食和油,让你活着。当时,所谓离休和退休的标准是这样的,在1949年10月1日之前参加工作的,算离休。之后参加工作的,算退休。妈妈说,你从俘虏营出来,被批准参加工作,是在这个杠杠之前哪,你应该算离休,去找他们。父亲摇了摇头说,我是俘虏。俘虏,哪里会有离休的资格。
当然,父母亲当时没有生活之忧,毕竟他们还有几个在外面工作的儿子。但是我知道,即使没有儿子的接济,父亲也不会去要求离休待遇。他的内心里,依旧认为自己是新中国的罪人,反动军官。人家把他抗战那段抹掉了,他自己也抹掉了。尽管他作为军人参与内战,只是前一段投身抗战的自然延续,但是,他却在内心认同他就是一个反动军官,永远也赎不完罪的反动军官。
农场志写完之后,父亲不知怎么,迷上了中医按摩。《黄帝内经》和《针灸甲乙经》这两本中医经典,被他翻烂了。他一辈子对我唯一的请求,就是给他买一套中医经典,我尽我之所能,能搜罗到的,都买给他了。自学中医按摩,感觉学出了一点名堂之后,父亲就开始帮人按摩。一来二去,竟然有了点名声。周围四里八乡的人,都来找他。他从不收费,一按摩,短则一小时,长则数小时。后来,我按他教我的方式,给周围人试过手,才知道按摩一小时要付出多大的辛劳。来找他的人,有认识的,更多的素不相识。他也不问来者何人,略问一下病状,上手就按。完事就让人离开,连感谢都懒得听。有些人这回有病来看,下次还来,不仅自己来,还拉着亲戚来,连句好听的都不说。但也有些人会偷偷地搁下一只鸡,一瓶酒,一小袋的米。事后发现了,父亲也不知道是谁搁下的,自然没法子退,也就算了。
再后来,父母亲岁数都大了,我们将他们接到北京。走的时候,送行的人满坑满谷,到处都是人。绝大多数,我不认识,父亲也不认识。他们都说,受过父亲的惠,有几个老人,还说他们的腰间盘突出的顽疾,都被父亲医好了。我当时根本不信,姑妄听之而已。
晚年的最后岁月,父母亲过得都不太顺。先后都摔断了腿,接上之后,行动也不大方便。父亲的状况好一点,也是一瘸一瘸的。但只要感觉好一点,就要求我们给他打个广告,免费按摩。我说,在北京不比乡下,什么人都有,如果有个差池,人家缠上你打官司,受不了的。父亲没办法,只好把他的本事,都用在了母亲身上,成天给妈妈按摩。母亲也是遭了一辈子罪的人,浑身都是病,90岁上摔断了腿,状况更差,后来能又多活了好几年,多亏了父亲。最后岁月的母亲,神智有点不清醒,只要身体不舒服,就叫起父亲给她按摩,别人,谁也替代不了,经常白天黑夜父亲都得不到休息。等到母亲去了,父亲的身体也垮了。但尽管如此,母亲死后,他还是央求我们,能不能让他给周围人按摩,哪怕就是我们的熟人就行。得到我们决然的回答之后,他就开始写书,把他按摩的经验,都写在了一本十多万字的书里,让我找地方出版。父亲的这个心愿,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但是,书出版不久,父亲就被查出了晚期胃癌,没有挺多长时间,就故去了。临终的时候,他跟我说,你妈叫我去了,再晚了,下辈子就做不成夫妻了。
晚年的父亲,也知道他的儿子写了好些东西,看中医书,给母亲按摩之余,会把我在报上发的豆腐块文章,一个一个地剪下来,收集起来。后来文章太多了,根本收不过来,他也照样剪。但他好像并不太明白我说的一些道理,而我忙,也想过跟他聊聊,谈谈心,但一直到他去世,都没有像样地谈过。
我知道,直到死,父亲心里的“罪”,也并没有赎完。抗战胜利50周年,当局没有人对父亲这样的抗战老兵有点表示;60周年,当局也依然没有表示;70周年,父亲没有等到。哪怕只有一个纪念章,一个粗糙的纪念章,也算是一种安慰。可是,父亲和比父亲境遇还差的国民党抗战老兵,却永远也等不到这一日。他们依旧是人民的敌人,至少是曾经的敌人。民族主义,现今似乎很时髦了,但意识形态的价值,永远都高于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鸿沟,依旧深不可测。然而,像父亲这样的人,无论他的儿子怎么说,他都解不开自己的结,自己的那个反动军官的结。其实,像我父亲这样的人,原本就没有意识形态的那根弦,跟谁走,原本不是问题。从来没有想过在国共之间站边。仅仅因为国破家亡,才成了国军的一员。有谁知道,这个抉择,最后却进了反动阵营。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些人在进入一个新世界之后,很快就接受了新世界对历史的所有解释。别的人无论怎么重说历史,包括他的亲儿子,实际上都无济于事。唯一能解开他们这个结的,是政府,政府哪怕不承认他们抗战的功劳,仅仅说一句,你的罪已经赎完了,都多少是一种人道的宽慰,可是,连这样的话都没有。在“文革”后期,我曾经问过父亲,你这辈子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吗?父亲想了一下说,有。那是我刚当兵的时候,在连里做文书,司务长卷款逃跑,我恰好有事找他,结果,惊动了上司,派人把他抓了回来,枪毙了。除此之外,就是走错了路,一辈子都赎不回来,连累你们也跟着受苦。
父亲已经故去一年多了,他至死还背负的包袱,还压在我的身上。这个包袱,不是他一直在乎的“罪”,而是他对这个所谓罪的在乎。这些年来,我见过了好些台湾的学者和名流,他们几乎都是去台的国民党军政人员的后代。我们和他们,有这样相似的出身,却有着截然相反的境遇和心境。过去这半个多世纪的中国,有着这么多的人,国共都握手言和了,他们却依然在意识形态的漩涡里挣扎,不是他们想挣扎,而是漩涡还在,他们出不来。很多人,在那边的时候,其实对意识形态完全没有感觉。落到这边之后,很多人却在后来的政治漩涡中,身心都中箭受伤。即使是有幸善终之辈,像我的父亲,心里依旧有着沉沉的痛,人走了,伤口还在流血。
自打抗战投军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多少次问他,他都说不忙。到后来岁数大了,行动不便,也就算了。每次,我去上虞,拍些照片拿回来给他看,他都看了又看,但对叶落归根这件事,却从不表态。我知道,尽管含垢忍辱大半辈子了,其实他的自尊心极强。他不愿意这个样子去见祖坟,见家乡的父老。只好,做一辈子的游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