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国荣 于 2023-3-12 15:15 编辑
小山屯杂忆之六 在北大荒时,业余生活单调。我不大喜欢打牌,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用抄书来解闷。我抄的第一本书是下乡时从上海带去的《笔谈散文》,这本不太厚的小书共八万三千多字,是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于一九六二年编写出版的。书中选编了我国许多著名文学家在报刊上发表过的二十多篇谈散文艺术的文章。记得作者中有老舍、冰心、秦牧、徐迟、柯灵、李健吾、师陀、郭预衡等人。如今这些著名的文学前辈都已仙逝。书中文章大多短小精悍,深入浅出地论说散文的作用、特点、诗意、风格、传统等。我十分喜爱这本书,下乡时我特意把它放在行李中带到了黑龙江边的小山屯。在那个文学空白的年代里,这本书是我心爱的读物。后来我就经常利用晚上连里不开会的空闲时间,坐在油灯下,埋头抄写这本书。当时没有什么目的,只觉得抄书时,心情特别平和,有一种充实的感觉。小山屯晚上经常停电,大家就点蜡烛。后来为了节约买蜡烛的钱,我们就自制简易小油灯来照明。用一只小瓶子装点煤油,里面浸着根棉绳,瓶盖上钻个孔,把棉绳拉出头,点着就能代替蜡烛了。煤油在连队的机车保养间里能搞到,不用化钱的。那时我常趴在炕头,就着小油灯的微弱光亮,一字一字地认真抄写着。为了避免抄错,就得比阅读更集中思想。有时我边抄写,边思考。看到那些含有哲理和给人启示的话语,往往会停下笔来,在心中默默重读几句。古人说“温故知新”,是很有道理的。读过的书,我在抄写过程中又加深了印象,每每有新的感悟。书中那些关于散文的经典论述如“形散神不散”、“定体则无,大体须有”、“朴素最美”、“画龙点睛”、 “勤于删改,力求精简”等,在我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至今未忘。当时看书写字的条件较差,自制的小油灯没有灯罩,烟多,长时间在油灯下伏案抄写,鼻孔边会留下被油烟熏黑的痕迹。后来一位返沪探亲的知青带回一只小巧玲珑的油灯,造型美观,使用方便。古铜色的铝皮底座连着个小巧的把手,还有个形如半截葫芦的玻璃小灯罩。小油灯既可以平放在桌上,也可将底座翻起,挂在墙上,我们戏称它为“阿拉伯神灯”。当时宿舍中许多知青都托人从上海购买。不久我也有了这样一只小巧的油灯,抄起书来感觉光线比以前亮些了,油烟少些了,抄书的劲头也更足了。我很喜欢这样的场景:外面冰天雪地,屋内炉火正红。炕头一角,油灯一盏,清茶一杯,散文一卷,灯下阅抄,其乐无穷。虽然身居简陋的土坯房,但与书相伴能忘却了一天劳累与烦恼,心中变得宁静、安详。说来也奇怪,尽管当时大宿舍荒友们往往有打牌赌烟的、说拉弹唱的,闲扯唠磕的,偶尔还有大呼小叫的,多数情况下环境并不安静。却不能分散我抄书的注意力。那时我几乎能做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若无旁人”。如果是现在,肯定不行。由于不是每天晚上都有空闲(有时连里安排各种学习会、批判会),所以这本不太厚的书,我断断续续地抄写了大半年。一本硬面的笔记本几乎抄满了。为了日后翻阅方便,我还在每一页的右下方编上页码,在预留空白的笔记本首页编写了全书目录,将各篇文章的题目与页码标注清楚。这本手抄的《笔谈散文》我敝帚自珍,保存完好,后来带回上海。
在小山屯我抄写的第二本书是《唐诗选》,是一本古典文学普及读物。这本也不算厚的书曾在我连部分男知青中悄悄传阅着。它不象《海底两万里》、《福尔摩斯侦探》、《牛虻》等情节曲折、引人入胜的小说那样炙手可热,当时算不上热门的读物。我至今不知书的主人是谁,也记不清是怎样流转到我手中的。匆匆浏览了一遍后,爱不释手。尽管此书当时争阅的人不多,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书,我便萌生了将它抄下来的念头。主意一定,很是兴奋,立即付诸行动。借书抄,比抄自己买的书有紧迫感。因此抄写的速度加快了,当然字迹也潦草了些。我还是抄写在那种黑色硬面的笔记本上,它的封面比较耐磨损。古典诗歌与散文相比,显得短小精炼,数量也多。我没有再在笔记本首页编写目录,因为不知道要预留多少空白页。抄诗比抄散文多了点情趣,因为那些脍炙人口,流传至今的精典诗篇,在阅读和抄写时会让我朦胧感受到一种文学艺术上的美感。抄写时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轻轻吟诵出来,不知不觉就沉浸到诗的意境中去,内心会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有些短诗小学时代就读过的,现在重温,犹如故友相逢,分外亲切。如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望庐山瀑布》、杜甫的《绝句》、杜牧的《山行》等,这些读来朗朗上口的七言绝句。我从小就会背诵,一直忘记不了。抄写起来,心手相应,笔下流淌出的文字似乎也有着优美韵律,这种感觉好有趣意。由于诗歌换行排列,所以抄起来费纸,几首短诗就要用去一页纸。但一次就能抄好多首,不象抄写散文,有时一篇文章要抄写好几个晚上。在阅读与抄写中我初步领略了唐代诗人不同的风格,如李白诗的浪漫奇丽,杜甫诗的深沉雄浑,白居易诗的通俗易懂,还有边塞诗的苍凉悲壮、田园诗的宁静美丽、爱情诗的缠绵悱恻等。抄写中也遇到篇幅较长的抒情叙事诗,如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等,优美的诗句含有动人的故事,都深深吸引着我。那时没有老师指导,我是仔细看着每篇诗后的注解,慢慢咀嚼、理解、品味、体悟着,并在抄写中逐步加深了印象。我记得抄写到白居易的七律《钱塘湖春行》时,不由驻笔凝神,赞叹不已。诗人出神入化的笔触,细致地描绘出杭州西湖的美丽春景,诗句清新明丽,极富感染力。低声吟诵时,我仿佛漫步在风景如画、绿杨荫里的白沙堤,看到了早莺争暖树,春燕啄新泥,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的一幅幅自然美景,真是让人沉醉,充满遐想。也深深地勾起了我想家的情绪,心中充满了浓浓的乡愁。抄写唐诗的过程,亦是个艺术享受的过程。
随着时间推移,渐渐的一本笔记本抄满了,于是我再换上一个新本子继续抄。后来第二册笔记本也抄满了,但书还差一小部分未抄完。而我手中没有那种从上海买的黑色硬面笔记本了(上海称其“硬面抄”)。我就用团报道组发给我的一本蓝色塑料封面的采访本来抄写。袖珍式的采访本是兵团战士报社印制的,内页没有横线格,是空白的,我作为连队的小报道员平时也不用不上它,正好用来继续抄写。时间一天天过去,终于抄完了。我翻阅着这三册唐诗手抄本,心中颇有成就感。尽管字迹不算端正,但自己能看明白。想到有了手抄本,日后可在灯下从容赏读,不由喜上心来。然而翻阅中又觉得缺少些什么。原来我只抄写了诗作,每篇诗后的注解未抄上。注解包括作者简介、作品说明、词句解释等,内容不少,总字数远远超过作品本身,故当时也没想到要抄。看着这三册没有注解的诗歌,我总觉美中不足。关键是古人作品中好多字词及典故我不了解。缺少了必要的注解,按我当时知识水平,在准确理解欣赏时肯定会有障碍。但又不可能推倒重来,于是我想了个折衷办法,不全部补抄,只筛选认为对自己有最有用的注解,补抄在每首诗的空白处,也就不需要新的笔记本了。为避免补抄的文字“喧宾夺主”,我特意把钢笔尖反过来写,让字迹变细,并将字写得小些,这样作品与注解就能明显区别了。于是从头补起,耗时量不亚于重抄一番,费力不少,辛苦自知。但亦乐在其中,能比较仔细地重读一遍,收益颇多。好在当时无人催要原书,我方能坚持到底,得以完工。补抄上的注解,密密麻麻地挤在每首诗的周围,犹如眉批点评,页面看上去不如以前干净,却也别有风味。在那书荒的年代,我亲手抄写的唐诗也成了我心爱读物,劳动之余经常翻阅。工作调动也带在身边,珍惜如初。
返回上海后,这几本伴随我在小山屯度过大荒岁月的手抄本,几十年来我一直珍藏着。2008年农场要筹建知青纪念馆,征集各种“文物”。我忍痛割爱,把这几册手抄本连同当年的《边境居民证》和部分老照片寄回了农场,让它们回到了“诞生地”北大荒。当时我象与自己的孩子分离一般,心中依依不舍,特地将它们拍照留念。每次看到照片,当年在油灯下抄书的经历也就会历历浮现在眼前。
附照片
1、手抄的《笔谈散文》
2、手抄的《唐诗选》
后记: 没想到小山屯的抄书经历,让我养成了抄写古典诗文的爱好,而且几十年来兴趣不减。回到上海后,每有闲时仍有兴趣提笔抄写喜爱的诗文,陶冶性情,自得其乐。(写于2012年11月) 附几张照片: 抄写的唐宋诗选
抄写的《资治通鉴》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