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伸向远方 十四连 宋宝安
忙完农活,场院利索了。春节前连队开始放探亲假。知青们愿意此时回家过年, 两厢情愿,情投意合。走探亲假的知青大有成仙得道般地兴奋与喜悦,毕竟两年一度,大多知青最现实的企盼仅此而已。这次探亲连里派了胶轮拖拉机一大早送我们七位去新团部换乘奔鹤岗的汽车。已近年根儿,团里的“小客”将将坐满并不拥挤,源头涓汨,不象预料的人多,只是往车上搬麻袋费了点劲。人是犟骨肉,吃五股想六股,嚼着萝卜想脆骨,越得劲越不嫌得劲。“付老褶”稀罕孩子等不得毛干,旅行兜里抠哧出一瓶白酒,一包炒黄豆,招呼着喝口。褶玩艺儿,“女青”抱怨,黄豆就凉酒,攒冷屁憋着呀。车上不知就里的人真以为碰上了八辈子没见过酒的馋极人。其实我等“旷野仙踪”既见过酒,也见过酒糟。穷家富路,回家高兴,车上冷,驱驱寒气,再说,不花钱的酒不沾有点可惜。两位女青无此雅好,五位男青调换了座位凑到一块,轮着对嘴吹家伙,车还没到凤翔,一瓶“北大荒”吹罄。车窗扔出酒瓶,象从装甲运兵车里抛出一枚哑弹。褶玩艺儿又剜哧出一瓶,酒意阑珊的人急忙阻止。烧包,回家可不是闹着玩的,醉醺醺地容易误事。定睛一看,掏出的“白酒”还冻着。好你个付老褶跟我们玩虚的!掏错了,掏错了。掏哪个姑子裤裆啦?这是用酒瓶罐的鲜牛奶冻的砣,老褶急忙辨解。瞧你带的孫东西,也褶褶轰轰……旅途不说不笑不热闹。付老褶学名付井民,北大荒坐地户,老家山东。十八岁参军,在天津杨柳青一呆三年,枪没摸过,喂了三年猪。终究是正经八百野战部队退伍,复转回乡的人连队重视,没费周折老付当上武装小分队的排长。重用老付连长还有另一层考虑,老付五大三粗,从小练得好拳脚——李逵硬崩拳。这种功夫,刚猛暴烈,以硬克硬短打直入,颇具实用价值。连长想借老付的功夫集训一下小分队,提高点战斗力。想得没错,可连长的考虑恰恰欠了点儿火,但凡“五大三粗”,十有六七是那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憨人,堂堂正正的野战军怎就埋没了人才?排长没当几天,老付惹了祸。武装排的一个战士擦枪,来回推拉枪栓卸弹仓里的十发子弹,子弹象崩豆一样蹦出,挺好玩。这种象似游戏的卸弹,只适用当时的半自动步枪,半自动步枪的撞针是卧藏在枪栓里面的,不扣扳机绝不会击发。老付东施效颦,学着来了一手,“砰”的一声,打响了十二团武装分队擦枪走火的第一枪(排长使用的是苏式冲锋枪)。幸亏枪口压得低,只把火炕穿了洞,没出大事。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气得连长精选了北京知青埋汰苯人的口吻,褶B,褶,太褶!连长,猪跑我见得多,就是没摸过真枪。扔了怪心疼的,可捧着又棘手。连长一直想在畜牧后勤的各班之上弄一个排长抓全面。眼下权宜之策,让老付担任此差合适。有熟悉的工种,以点带面兴许还能驾轻就熟。官儿不升不降,明眼人明白,这个排长是责任多于实惠的囊囊膪闲职。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老付刚上任,偏偏酒房造酒用的锡锅没了。咄咄怪事,不能吃不能嚼,搁哪哪闲碍事的家伙咋就丢了?早不丢晚不丢,偏偏出在老付走马上任的时候,不得不让人疑心重重,是付老褶发泄调离的不满,搞鬼。不折不扣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几天后,老付放猪,在酒房后的柴火堆里意外发现了锡锅,完好无损,屁颠屁颠搬回来。众目睽睽,这下,老付就是身上长一万张嘴也掰扯不明,跳到黄河洗不清了……。“破坏贫下中农喝酒”罪过可大可小。连长咂磨出来,老付不是福将,不是抱起来舍不得放下的金娃娃,他到哪哪就出事。无奈之下, 挥泪斩马谡,削了老付的职调农工班种地。换上原打算安排的人——奶牛房的翟国度为排长。老付不介意升迁贬谪,只是认为此事蹊跷,似有人从中作梗,(玷)沾污了他的良心和人格。咱明人不会干偷鸡扒烟袋,缺德带冒烟的事……。老付这次是回山东看叔叔。据他说,叔叔给他相中了一门亲事。不如说是让老付从烂柴火堆里带出个柴禾妞来北大荒享福……。
到了鹤岗旅途的艰辛才初显端倪。但凡登途者都是薄福人。我享受探亲假,薄福也谈不上。天苍地茫,没了爹娘,此身,此心,此命,一草芥耳。有人问过我,萧松你走探亲假还有什么意义? 如今可以坦然回答旅游。可那时这种意识还没被开发,尤其是我。没有准备,应对嗫嚅。我走探亲假宛若看一部《西游记》的书。主要欣赏的是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艰苦卓绝的刺激过程。真到了佛之圣地,取回无字经文的章节读来会索然寡味。我和翟国度的关系一直不错,莫逆。这次他非邀我到哈市他家过年,谢绝了他的好意。探亲假在别人家过,寒酸不说,面子上忒不好看。我答应返程时到他家过十五,还能捎些塘沽的海货,就这样敲定。回家探亲,纯属折腾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我们一行有两大累赘,一是上海知青小张带着身怀六甲快要生产的媳妇岳静,需要重点保护;二是哈市知青翟国度所带的麻包,太沉。北京的赵晋英半真半假开玩笑,摊上和你俩一起走探亲,倒霉带粘包,一个“越境”一个“择着国家偷渡”,得不了好。知青的两只旅行袋顶多七八十斤,翟国度的那只鼓鼓囊囊装满年货的大麻袋,少估也有一百八十斤。麻袋用棕绳绑牢,用细麻绳将棕绳缝钉在麻袋上,再用棕绳捆出两条挎肩的背带。拉杆箱或许就是在这种心机的基础上添加了拉杆和轱辘发明。不怪北京的乔二打哈哈揶揄,抡大麻袋从北大荒往哈尔滨带东西,是对社会主义大省会的极大讽刺;草蛇灰线,是对社会主义的变相污蔑。物质匮乏时期,知青探亲多带东西无可厚非,千里送鹅毛,瓜子不饱人心在。先当污蔑的该是鹤岗,老车站岗都一样。深沟里的轨道上趴着我们必乘的鹤岗—佳木斯的普快,要下四十几级台阶才能到月台,不象是去坐火车,脑袋上插灯,有去阜新抚顺露矿挖煤的感觉。大肚子岳静,有人搀扶着好歹能走;大麻包可做了蜡。大伙帮忙上肩,国度被压得迈不动步,下台阶干脆甭想。发我肩上, 还是我来吧,别闪了哈大屯排长的小腰。老付主动请缨,围着我别让人撞我。关键时刻还得看咱褶人,褶人的思维没有哲人的花里胡哨,或许这就是成就成褶人的成因。身大力不亏况且还有武术深邃的功底。即便如此,老付一只手也要紧抓着栏杆,两只脚要在一级儿站稳后,才能再下一级儿。余下的人在另一面簇拥照应着,抵防着急忙慌进站人的挂蹭,象导弹驱逐舰护卫着两艘没有防护能力的宝贝航母……,速度慢,虽是始发站,我们上车已经没了座位,好在将就俩仨时辰就到终点佳木斯的事。好心的知青给岳静腾了洗漱间稳妥的地方。“岳静,您老人家临盆不远了”,一直在帮忙照顾岳静的赵晋英调侃。笑,就知道笑,典型的随遇而安……。
松花江畔的佳木斯到了。七大位要在这里等待换乘开往哈,长,沈的任何一趟客车,半夜下饭馆—赶上啥是啥,只要是往家的方向开。美丽的佳市是兵团司令部的所在地。司令部设址在此,具有战略意义的老谋深算。兵燹,风吹草动,这里不易被突袭“斩首”。兵团高层原不打算开放知青的探亲假,拖着。口口声声解放军序列凭什么与现役的待遇不同?知青要求探亲假的反应强烈。现役官僚们察觉出来,如果死扛硬拖,果真出现“宰甲鱼剁王八”的那一天,肩上不顶花带刺儿的喽啰们不调转枪口就算对得起他们的老祖嗤尤了。赶紧积德——放探亲假。至于集中探亲给铁路造成的麻烦和压力,现役盐官不管吃醋的一码,他们不相信自己会被挤压成“夹馍丝”中的菜馅儿。佳木斯是木材的集散地,眼下领教尤深的佳木斯,是探亲人流的集散中心。聚集的是“铁流”。这股铁流远比书本中的木材集散要恢宏直观许多。站前广场上四面八方云集而至等待进站坐车的知青,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不过分。不同地域,不同师团,不同连队,不同城市的知青们集结成大大小小的团体,象旷野中一堆堆尚未点燃的野性猿人的篝火。激动,焦急,亢奋,与回家的迫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蓄势待发的野蛮……。站前广场很宽阔, 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尊硕大的领袖穿风衣站着的大理石塑像,他老人家伸出一只胳膊,大手微张……,我捉摸,看到杂乱无章拥挤不堪的车站,老人家会做何感想,作何打算?伸出的巨手是在禁止列车前行,还是在告诉它要挂五档高速跃进……。寒夜笼罩着广场,广场没遮挡地寒冷,冷得令人打怵。“篝火”逐个变小,象燃烧后的灰烬……,留下看行李的人,轮流去候车室暖和。候车室已是纯粹休息取暖的地方,与站台的通道封闭,进出站都在外面的门口。大厅里无定向走动的人来来回回相互挤蹭着,人像漩涡里的沙石,想站稳休息一下吸颗烟都很难做到。进来暖和,我最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挤哪算哪,放任自流,估计人们还没添挤我回萝北章程。摘下皮帽子夹在腋下,??刺痒的头发,双手搓把脸,跺跺脚,打个寒颤,真暖和——有房子还得盖在屋里。有人来告诉,开始进站了。广场上已经出现躁动,象临战的士兵开始披挂。车站里一时间出来许多穿大衣戴袖标的人。这些戴袖标的人庄重的称谓叫工人,是铁路吃紧的这段时间临时调拨来的。站成六列纵队,六列!从中间开始六列纵队向车站相反的方向带出,沿着广场匝行,兜了一大圈,然后转向车站大门口检票。这些工人,问他们事情,不会理你,耳朵塞了鸡毛。他们惯用的是肢体语言,毫不客气地将稍稍出列的知青推搡入队,肩上荷重的知青,常常被推得趔趄踉跄。怒目以对,大多是知青怯了,忍了。已经开始进站,忍一忍就能坐车回家了,回家的利益高于一切。工人阶级毕竟是领导一切的阶级,一切里包括推人。那段时期,每个城市都视知青为另类。即便回到家乡,小脚侦缉队的老太太也会不加掩饰地提醒人们,下乡的回来了,居民要加强防范啦。可悲,可悲的知青,可悲的小脚老太太。数典忘祖!她们哪里知道,果真苏修进犯,被排斥的知青要挡第一枪,要搪第一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