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安 发表于 2013-4-3 11:58:03

大宿舍

呈给你: 曾经拥抱过我的,伸直的,双手!
大宿舍(小说)宋宝安
    十年北大荒,大宿舍留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     大俱乐部后,两栋“穿鞋带帽”的普通平房。住女知青的那栋,叫女宿舍;住男知青的那栋,则冠以“大宿舍”之雅号。过淮为枳,直觉,大宿舍称谓,有“大车店”贬义之嫌。管它呢!一个遮风挡雨,抵寒抗署的知青窝点儿,爱叫什么,叫什么。大宿舍,是兵团连队鲜活的一个标志,至少在我心中是这样的。
    我住大宿舍,是在农工8排25班的时候。十七岁已失双亲,远离家乡来到北大荒,宛若一叶舟,误入大海,感觉孤独。“大宿舍就是我的家了。”躺在暖暖的火炕上,时常这样想。
    还好,大宿舍住得知青多,热闹。大宿舍的“口头禅”“饭后唠“,“炕头酒”配成一种特殊的润滑油,始终维系着大宿舍欢快机器的转动。索绕我心中的孤寂,因此,得以缓解,虽不能下心头,却也能暂下眉头。
    喧哗的大宿舍,常引来一些“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白帆”的连队老职工,茶余饭后凑份子,大宿舍人,从不拒绝。反正,他们囊中的“关东烟”要到捣点儿霉。损失些烟草,换来乐子,值。
    大宿舍里挨我住的,是北京知青李空。比我早一年来北大荒,连队子弟学校的老师。放着较为优厚的教师宿舍不住,弃明投暗,一图大宿舍有乐儿,能发挥一技之长,混迹乌鸦阵中的百灵,能施展其婉转的歌喉;二是在教师宿舍,没混出个人缘儿,接人待物,傲气十足,还爱吹个“小牛儿”,吹出的东西让人拿捏不准真伪。来到大宿舍“泥腿子”中间,总算开辟了“第二战场”。他自诩,“我家老头子,长征干部,三大战役,参加了两个半,平津解放进驻北平的。他成过亲,进城后“老牛吃嫩草”又娶了我妈。生下我,为纪念其孤身投入革命给我取名“空”,以示:无产阶级。我妈还没人老珠黄,老不正经的,就与保姆眉来眼去,那个了。日历牌缺半本——晚节不保哇……
    子以父贵,讲其父的功劳,正常;讲其缺憾,虽不拘一格,放浪形骸,但有悖常理。我不大喜欢李空这一性格,更不敢恭维那有意义的名字,叫不好,老发“理亏”的音。
   一天,我早早地躺下,暖洋洋的火炕消除白天的劳累,效果极佳,这种惬意难以言表,只有身受,才有感同。浏览着几页闲书,简直是奢侈。
八排长推开大宿舍门,探进半个身子,轻叫了一声:“老官儿,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八排长住大宿舍后面的家属房,五口之家,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一般不来大宿舍,除有要事,或布置紧急的工作。八排长是在叫我,“老官儿”是我的绰号。提起这绰号的由来,得插叙一大段。虽游离主旨,但终不忍割爱,娓娓道来,共享:(共享,象西游记中妖精的话。)
    人,说话办事不加思考,和妖精一样。马号跟车,套车,牵马出厩。马能自动溜到平铺于地的套中。少见多怪,上海知青,为此惊奇。人前卖弄,我脱口而出:“你也一样。不用一年,没有敲锣打鼓,没接没送,你会从大上海拐弯抹角地找到这儿——穷掉腚的三十二庄”。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本该无心的话,象在广岛炸响了一枚美国的“小男孩儿”。马号班长,立马火冒三丈,马鞭指着我的鼻子:“你这个人……,就是……就是……,”由于光火,他想不出合适的词儿,竟措出了经久不衰的“一贯反动”。    在兵团战士还要接受“再教育”伦类不明的年月,有损“上山下乡”可是大忌。我不仅犯忌,还揭了人家赖以生存地方的穷底儿。在其它场合,马号班长仍揪住不放,“不是我上纲上线,这本来就是纲线上的问题”。将知青推向敌对的战壕,并非出自有些人善良的本意,而是人为提升的政治地位和与之匹配的冒昧政治激情,有了这种激情的“正义感”,可以不顾一切,把老祖、炎黄也敢当破烂卖。八排长实在忍不住,搭了腔:“揪住不放了是不是?你打瞎马眼的事儿,咋不上纲上线?得了,孩子们出门在外不易,你还想咋的?抽工夫把你家园子伺候好喽!没撖子你拿茄子提溜着……”马号班长哑了口。八排长是复转北大荒的老兵,资格与连长指导员平起平坐,不看僧面看佛面,要不是八排长“护犊子”,事儿真闹大了。
   事后八排长“批评”了我,是在他家的饭桌上捏着酒盅“批评”的:“你小子惹事儿,让我得罪人。没啥,咱不尿他。实诚,有脑子,讲直理的人,我待介;虚头巴脑的,我让他远点搧着……。”明批暗褒,事不但没闹大,反而拉近了与排长的关系,因祸得福。
   事儿,平息了。可“一贯反动”的名声,不胫而走,尽管我不认可,成了我的绰号。黄皮肤的汉语,有向两字紧缩的趋势, “一贯反动”叫着不便,简化“一贯”,不知啥时又改“老贯“,最终一锤定音:“老官儿”。
叫“老官儿”。

宋宝安 发表于 2013-4-3 12:02:24

   拖上鞋,披上“军大”,我出门来到大宿舍过道儿。八排长怕我着凉,指了一下站他身旁的彪形大汉,简言以表来意:“这是土哥,我老乡,奔我来的。是淌梧桐河的泡子过来的,”排长把“淌梧桐河的泡子”说得很重。“我家不宽敞,今晚土哥就存你这儿,”边说边递我一个包儿,“烟叶你拿着,土哥也抽。”
    不待我可否,八排长伸开双臂赶鸭一样,把我和彪形大汉赶进了屋。
    萍水相逢,与土哥没多寒暄,会心一视,拉了拉手,上炕睡觉了。须臾,土哥打起鼾…… 。 令我久不能寐的,不是土哥的鼾,而是他那庞大躯体仍在不断沁出的,梧桐河的寒气……
    连队地处中苏边境,进来,需过两道关卡检查《边境居民证》。梧桐河关卡尤为森严,如电影《奇袭》中的康平桥。它设在沼泽地之上,连接着唯一的公路通道。多少辽宁,山东以至四川等穷地方,投亲靠友,渴望温饱,梦想换种活法的人,至此,没有证件,又不敢涉沼地之险,不得不却步,悻悻而返……八排长说的“泡子”就是阻止他们向往的天然屏障。
   迷蒙中,我看见彪形大汉土哥,顶着飒飒秋风,趟着梧桐河深浅莫测的沼地,在坑凹的草甸上艰难地跋涉,象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土哥睡得很香,睡梦中,他时而伸出单臂拥着我,有一种久违的亲切。
   不待闻鸡,八排长来到大宿舍。在每天摸黑出工农忙的节骨眼儿上,偷偷放我一天假:整理宿舍内务。心知肚明,“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知青的行李,大姑娘的腰”是四大不能动的,整理内务,无非是扫扫地,下晚儿把火炕烧好。
    宿舍人出工后,排长塞给土哥二十元钱,然后对我说:“领着土哥置办铺盖去,送我俩走出大宿舍很长一段,排长叮嘱了一句:“中午赶回来,别去大食堂,家吃去!咱喝点儿酒”。
    连队没有代销点,一些生活用品得走十几里路到“三马架”公社去买。抄江沿的近道,也就是八里地,虽然不太好走,但我选择了,让土哥也见识一下遐迩闻名的黑龙江。我不止一次去过江边,每次见到黑龙江的容颜,免不了联想起故乡的海河,难抑思乡之情……
    初见黑龙江的土哥,甚是兴奋。干脆面对大江,坐在堤岸上来个专题欣赏。他掏出旱烟,招呼着我;
   “老官儿,咱卷颗,歇一会儿。”
    接过土哥卷好递上来的烟,指着眼前的大江,我诙谐地打趣说:
    “土哥,别瞅你敢趟梧桐河的泡子,这大泡子,你就不敢趟。”
    “咋不敢?”
    我滑稽地一笑,“趟这大泡子,不管你水性有多好,趟不过去,死;趟过去,也是死。”
    “那咋整的?
    “趟过去算投敌叛国,不死咋的。对岸是苏修。”……
    土哥憨厚地笑了。看得出土哥已经很长时间没笑了,从他的笑容里,我能窥出隐匿的淡淡忧愁……。
    土哥不仅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眉眼儿,也标致周正。美中不足,鼻子与李空那难看的鼻子,极为相似,略有些鹰勾。但瑕不掩瑜,生他的母亲,当年一定漂亮。
    我简述了自己的身事。相逢相识,象觅到一吐为快的亲人,面对大江,土哥向我敞开了心扉,从土哥蕴酿的表情上,猜得出,那将是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土哥不善表达,我一边听,一边梳理着头绪······
    土哥长我六岁,姓牛。家住辽宁挺穷的一个山村—卧牛屯。他未曾谋面的生身父亲,早年是“东北自治军”后更名为“东北民主联军”的高级指挥员。山海关阻击,四平保卫战都参加过。刚出关到东北时,与土哥母亲匆匆成了亲。没住些日子,形势紧迫,撤离了。土哥出生,形势好转,戌马倥惚,土哥的父亲更无暇省亲,听说,一鼓作气,挥师入关打平津了。这一去,狗撵肉包子——与食俱进,有去无回。
    母亲照看着幼年的土哥,它顾无暇,仅有的三晌地,租出去了。租给同村与八排长近亲的一个佃户。 土改工作组一来,母亲被划地主成分。母亲不服,气咻咻地与工作组理论:
    “咋说,我也是你们的军属,自己人,能拉的,拉一把。不能用脚踹,是不是?”
    “你把地租出去,就是剥削。”
    “我男人在家,谁稀罕把地往外租。”
    在理儿,工作组也觉着。关键,拿什么证明是咱们的军属,口说无凭。
    “证明,我有!”
    母亲匆匆离去,拿来珍藏的装有物件的布袋儿,用力扔到工作组的桌上:
    “看吧!这是证明,我男人留给我的。”
    掏出物件,“工作组”是孙悟空,也得气成牛魔王。一把崭新的“中正剑”。
    “你是谁的军属?”
    “你们的.”
    “你放狗臭!”
    “工作组”手舞着 “证物”,中正之剑几乎挥到母亲的头:
    这是蒋该死,蒋介石的!”
    母亲傻了眼。不争了,再不介也知到蒋某人是何许人吧?但嘴上还是轻声地叨唠着:“缺阴的,咋给我留下这玩儿,做念想儿,…… ”。
    没有“物证”兴许网开一面,这一来,剑,充公;地主成份,板上钉钉。
    母亲,含辛茹苦熬了五载。盼来全国太平,没盼得丈夫的归来。该是“僧归寺,鬼归坟”的时候了。土哥的父亲杳无音讯······。
    为了生计,母亲改嫁佃户。一年后又添了土妹子。多年来,要不是佃户帮衬,孤儿寡母的日子还不知啥样呢!
    世道变了,土哥家的穷没变。待土哥谈婚论嫁的时候,谁愿意嫁个穷汉,趟地主家的混水。无奈,善良的继父大包大揽,找好了用土妹子给土哥换亲的人家。一向老实随和的继父,此事却果断,任性。没想到,年仅十七岁黄花年少的土妹子上吊自尽了。
    忍着失去亲生女儿,又要放走继儿的巨大悲恸,泪罄的继父,给土哥指了一条路:一条能有温饱,能成家立业,换种活法,铤而走险的路……
   秋季的黑龙江更显宽阔,两岸葱郁的绿色,消失殆尽。大自然又擎起造化的彩笔,任性地添抹上萧索的褐黄。江风习习,吹得白杨树,哗哗作响。干枯的败叶,扬扬撒撒,飘落再久无修葺的堤坝上,掩住了前行的路……远眺名山,秋痕斑驳,象勒满历史印迹的硕大丰碑,矗立于龙江之畔,倾听着澹澹江水无休止地叙说……。

宋宝安 发表于 2013-4-3 12:03:56

   土哥是性情中人,他推心置腹,毫无顾忌掩饰的坦诚,令我肃然起敬。这种坦诚,成就了“相逢何必曾相识”千年不朽的绚丽诗章。            
    大宿舍里,一套崭新的,黑底儿小白花的被褥,挤在我和李空的行李中间。那是土哥的,李空不大情愿,看八排长的薄面,没说什么。     土哥,暂属“盲流”,一时不好安排工作,在大宿舍赋闲。勤劳的积淀,土哥闲不住,每天最早起来,给宿舍的人打洗漱水,人们出工后,他把大家积累的脏衣服通通洗净。门前的垃圾小山被他铲平了,埋了两根木桩,拴上铁丝,供人晾衣晒被。下晚儿,他已把火坑烧得滚热。
    晚饭后,大宿舍从炕头到炕梢人满为患。“饭后唠”如今又免除了后顾之忧。深谙“得人一牛需还人一马”的大宿舍人,掏出洋烟儿,先敬土哥。土哥笑靥迎人,推烟谢绝。人们天南地北,说古评今的时候,土哥只做听客,忠实的粉丝。他依偎在自己的行李上,默默地品尝着关东烟叶的韵味儿…… 这是土哥幸福的时刻。
    “饭后唠”缺不了李空这道“大菜”。据说,出彩儿的讲书艺人,说《武松打虎》,说了半年,武松还没出“三碗不过岗”的酒店呢。李空的“嗑儿”像是得到了出彩儿艺人的真传,说来道去,也没离开他家的“三亩二分地”。那天,我在二号地脱谷,收工回来晚了,只听了个尾声:     “…… 我家老头子,一直后悔,把一件他得意的东西,撂给东北一个骚娘儿们了……”
    一听说要出骚娘们儿,上荤的了。有人急不可待:“啥东西?快说。”李空神兮兮地故意不讲,象教他的学生,什么叫伏笔:
    “天机不可泄露哇。”
    “别你妈拿糖了!”
    “不能上脏话,讲与不讲,要以李哥的嘴为定(腚)。”“对,对,大车拉王八,全在(载)他了!”
    李空有些做不住坨:“谁再胡伈,我打不出你稀屎,算 你小子干燥!”一片哄笑…… “睡觉。”“睡觉!”
    大宿舍人,并不想刨根问底,只是及时行乐。谁知是李父那没准性的人,乱了性,假话真说;还是其子,编方造模儿,故弄玄虚。
   在大俱乐部,连里开了“秋收再鼓一把劲”的动员大会。“早上摸黑干,地里三顿饭,晚上看不见”重又提上了作息日程。团派,还有上山伐木的任务,所以一切工作往前赶。总之:剥皮。
    鼓舞士气,会后放映了老电影《南征北战》。除了土哥,大宿舍人没看。躺在炕上,能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复习,比看舒服。况且,还能养精蓄锐,应对即将降临的“再鼓一把劲”的劳累。

宋宝安 发表于 2013-4-3 12:08:42

    累得体能无支的大宿舍人,有一句口头禅:“就盼着地球爆炸!”把受累的,享清福的通通炸死,世界大同。
      北大荒非同一般的劳累,锻造了知青超凡的毅力和体能,也让他们懂得了“珍惜”。以至后来的“返城”,成就了许多人后绪人生的璀璨。即使平凡,由有强健的体魄,也能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得坦然,稳重。
    收工回来的路上,八排长告诉我:“土哥明天去团里领结婚证,后天结婚。我问了急想知道的:
    “对象是谁?”
    “穆梨花。我给撮合的。”
   有偌吞下一颗重重的钢胆,砸得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穆梨花,尽人皆知老“困难户”,从小喊着“时刻准备着!”直到现在没准备好,仍是待嫁姑娘。老职工家的闺女,不是娃娃亲就是早许了人家,唯有穆梨花,好的人不跟,坏的她不要,中不溜儿的又没有,梨花独锈。
    连队杜绝知青谈恋爱,基层编置制是“清编班,混编排”。穆梨花是我们八排女班的人。仗着比我们知青大几岁,本地青年不属再教育的范畴,在知青面前指手划脚,遭“受教育者”的烦。你想,那时血气方刚的知青,怕过谁?遇见穆梨花算捣灶。在她面前,一首热衷传唱的俄罗斯民歌《喀秋莎》不敢唱,因其中有一句:“正当梨花开变了天涯,”撞了她老姑娘的名讳。穆梨花的家,用名著形容那是《悲惨世界》——痨病卧床的母亲,加上天生左眼白内障的穆梨花,两条“光板儿”强撑着一个没有“劳力”的家。
    听得出,八排长说话时心中的酸楚。我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土哥只有结婚,才能把姓名填入兵团职工的《花名册》,才能挣那三十几大毛的薪水。再说,穆梨花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好歹是他手下的兵,也得帮衬帮衬,托她一把。   “即解了西平据点之围,又能端土八路的老窝儿,高!实在是高!”可惜了土哥人才一表。排长保大媒,土哥能说什么,怎么论,也沾着亲,胳膊肘不会往外拐;外人还能说什么?不就是娶媳妇吗,两套行李往起一踹,关了灯都一样。   
    大宿舍已是沸沸扬扬······。    “就算你共军的腿快,也赶不上我们牛哥的结婚快,……”不言而喻,土哥结婚,大宿舍人都知道。
    “共军主力已渡过梧桐河,切断串门的交通,大宿舍人不去增援,今晚就能提前享用了……” 夹在我与李空行李中间的,黑底儿小白花的铺盖,不知啥时搬走了。
    平时不爱参与的温州小沈,也冒出了灵感:
    “我也想今天晚上打冲锋!……”     “……”     好端端的,一部鼓舞士气的电影,叫大宿舍人糟蹋成了黄片儿。
    土哥结婚大宿舍人凑了四十元钱。八排长直说“礼重了。”从简的婚宴上大宿舍人没问太多的事儿,不想在八排长已撒盐的心上再戳把刀子。    很快土哥成为连队正式的一级农工,分配在羊舍上班。 我与土哥不是一个性质的工作,土哥上班不几天,来大宿舍找过我,送我一包儿糖,奶糖。那是他婚礼上都没出现过的“上海奶糖”。我知道,土哥准没吃,就与土哥尝了几块儿,余下的押了我的箱底儿。土哥走时,给我留了句话,“等不忙了去我家,给你擀面条,咱喝两盅”。
    那次分手,再没碰见土哥。他没再来大宿舍,我也没得空儿上他家窜门儿。心远地自偏,同在一个连队,彼此心觉不远,何必晨昏。北京人闲常,不会刻意地去瞅天安门。   
    雪来的早,封冻早伐木任务提前了,奉命:25班上山伐木。去小兴安岭大马河林场—西葡萄沟。
    临出发那天,李空、八排长他们送行,避开旁人,我问李空:
    “就要分手了告诉我,天机不可泄露的到底啥东西?”
    “中正剑怎么了?”“军中无戏言!” 我用了大宿舍人,强调是“认真”的口头禅。
    “我没开玩笑,共同抗战时,国民党军官送我父亲的。”李空确实没撒谎,直到我上了汽车,仍听到他用北京知青常用的誓言:“向毛主席保证!”挥拳,向我依依道别。
    土哥没能送我。我们出发得太早,他在羊舍暖房还上着班。真希望他来送我,敲定准了“给我擀面条吃,俩人捏两盅”的日期。
    汽车风驰电掣般地,在沙石混合而成的三级公路上狂奔,颠簸很厉害。我的心随着剧烈地颠簸,也在剧烈地颤抖……。     让我始料不及的,在我上山后不久,李空光荣地参军入伍了。是胸佩大红花,离开大宿舍,离开连队走的。李空的父亲,部队里有的是人,是一道道军令下来责成李空入伍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兵团属解放军序列,真好。按说“序列”当属调防,不该重复入伍。不管怎么矫情,李空参军,羡慕得大宿舍人,整晚觉睡不好。秃小子!还算有心,走时留下了部队番号及通讯地址。

宋宝安 发表于 2013-4-3 12:10:59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两个月后,我们完成伐木任务。返程那天,已是年根腊月二十三,如久别桑锌的游子,连队的一切,看着都格外亲切,哪怕第一眼瞧见的是穆梨花,也楚楚动人……    人,没到宿舍,就得知了两则消息,是留守知青急切告诉我们的。振奋的:兵团有探亲假了,过了春节就实行。震惊的:牛土哥死了。后事办完,也半个月了。   : 留守大宿舍的人们为“下山人”打好洗脸水,热腾腾的饭菜摆上了火炕……又喝到家乡的水了!到家了——大宿舍!!
    得信儿,八排长端着一盆儿旱萝卜烧牛肉从家中赶来。他放下盆儿,拎出大衣口袋里的65度“北大荒”,然后一一握我们的手,拍打着我们的肩膀,他的眼已经湿润了。
   “来!炕头酒,为你们接风!”
    洗尘接风的酒,应是高兴,“下来的人”免不了问起土哥的事儿,勾起八排长的苦痛…… “我对不起孩子!”的一声喟叹,八排长讲了土哥的事儿:“结婚没些日子,土哥一人搬羊舍暖房住了。以为他会过,图两毛钱的夜班费,没理会。他家邻居向我反映,刚结婚那几天,土哥家半夜经常吵架,你别不要脸!的叫骂伴着拍打声……我一听,坏事了,……”
    八排长抿了口酒:“直说吧,经医生检查,穆梨花是不懂人情事故,不食人间烟火的石女。后来我才得知,孩子的婚,结的窝囊。丈母娘居中,小两口一边睡一个。真应了结婚睡丈母娘——省自己的了”。听得出来,八排长是气。歇后语,谁都没笑,也笑不出来。得知此情后,八排长亲踢穆家门。指着炕上病歪歪的老太婆,破口大骂:“亏你也是下过闺女的人!睡觉打呼噜,你假装懵懂啊,你!……”排长何尝不知,好人骂病人,不武。纵使骂出螺丝转儿花来,瞬间也不能将一个顽愚不化的老嫗唾骂成人精。已经于事无补了。八排长还是第一次发这大火。八排长没讲这些,是后来才知道的。    八排长是喝酒人,懂喝酒人心思,怕扫了大家的酒兴,直劝大家“喝着,喝着……”
    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大宿舍人,自戕了往日喝酒的豪气,酒喝得闷……平常香馨的 “北大荒”喝在嘴里变了味,象宫廷里的毒鸠。
    八排长眼里映着泪,接着说:“在暖房,土哥咳血,忍着,没人知道。等到病重了,嘴里溢血,人们知道后,送205医院已就晚了……”
    “咋不去宝泉岭?”    这是无疑而问。路远,紧急时刻,师部医院,远水救不了近火。
   “ 弥留之际,孩子清醒。他想母亲想继父,怀念曾经疼爱过的土妹子,渴望寻找到自己的生身父亲……。”
    我取出土哥曾经舍不得吃的,送我押了箱底儿的“上海奶糖”,撒在火炕上…… 奶糖不仅没化,反而硬得嚼都嚼不动。唉!我喟叹,喟叹生命,生命竟是如此地脆弱!弱得不如一方糖。
    八排长酒无大碍,但我一意送他回家。途中我问八排长:
    “土哥,是不是随了继父的姓?”
    “是。卧牛屯牛姓是大户,继父对他家有恩,哦,原来他姓李。”
    送妥八排长,独自回大宿舍。信马由缰……,一种从没有过的失落,油然而生……,象失去大本营,瀚海中的勘探员;象坏了导航雷达,迷雾中的破渔船;象李空的父亲,惋惜,懊悔送出了中正剑……。   这一年的春节我是在大宿舍过的,算不上平淡。大宿舍人沉浸在年后享受探亲假的空头欢乐之中。探亲假对我来说,喜忧参半,始终高兴不起来。过了年,我就步入成年了。辞旧迎新的这一夜,我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大宿舍的喧哗,热闹,很大程度上是无奈,既已落在棕熊背上,就别的别想,拽着鬃毛,当骏马骑吧,一种无奈的渲泄。    那个特定时期的知青大宿舍,不复存在了。但它,在我心中划出的历史性的痕迹,永远不会消逝。

池秋生 发表于 2013-4-3 14:20:30

“大宿舍”,很大的宿舍。在宿舍里能骑自行车,能打羽毛球。

池秋生 发表于 2013-4-3 14:26:53

      “大宿舍”的炕很长,在炕头喊炕稍的要用对讲机。对面炕的通道如同小马路。东北的最大的大车店也望尘莫及。

颜逸卿 发表于 2013-4-4 17:09:38

    宝安兄用调侃的笔调,叙述大宿舍的故事,在下读来酸甜苦辣涩五味俱全,不由得掩卷三叹,感触良多。结尾意犹未尽,似乎应有下文。想起惠钟兄曾说过,名山14连人才济济,看来此言不虚。

宋宝安 发表于 2013-4-5 08:38:39

谢谢秋生,颜兄点评。:handshake

老土豆 发表于 2013-5-5 20:58:33

找到发表在205信箱的《大宿舍》手稿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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